不過這釣海樓一老一小,配合得實在天衣無縫。一個解新仇,一個彌舊怨,全都態度誠懇,壓根也不給發作的機會。
除非薑望現在胡攪蠻纏,拿起劍就砍——如此一來,近海群島人心難挽。
釣海樓畢竟是個榮耀久遠的天下大宗,畢竟對人族頗有貢獻。不分青紅皂白地就要給釣海樓一個耳光……天下人可都有眼睛看。
現在就看,薑侯爺要如何收尾。
“陳兄我向來是佩服的。”薑望拱手為禮:“我亦誠願兄台多多勉力,整肅山門,規以律,束以禮,刑以法,不要給我這等外人,越俎代庖的機會。兄台所言,至謙而誠,使我受益匪淺,唯獨是一件……”
“我說我未早生十五年,非是記恨陳兄。隻是想起三年前的那個身影,有些感慨……如今也儘釋懷啦!”
“陳兄。”薑望認真地道:“在當年我沒有覺得我不如你,在今天,你也不必覺得你不如我。未有真正交手,何能輕言勝負?”
陳治濤還以同樣認真的表情:“武安侯於妖界立下不世之功,是當之無愧的人族英雄。我這些年雖然也於迷界熬殺,但慚愧沒有什麼值得稱道的戰績,瀕死的經曆倒是有一十三次。薑兄所在,我當避一席之地……洞真之前,不敢討教!”
說罷一拱手,徑往後退,飛為水珠,落入海中。
薑望原本接下來準備說,“你和符彥青的決鬥泡湯了,不如我們來表演一場,以饗觀眾。”
但陳治濤顯然早有預判,根本不肯給他這個在大庭廣眾之下碾壓釣海樓真傳首席的機會。
他隻能看向在場的其他潛在拳靶。
然而除了一臉誠懇的海京平,竟無一人與他對視。
找茬的工作也不是那麼好乾的……罷了。
薑望頗覺無趣,正要告辭離開,目光恰落在竹碧瓊身上。
竹碧瓊忽然道:“陳師兄和符彥青的決鬥泡湯了,這麼多人空等一場,頗是遺憾。不如薑道友稍稍壓製修為,同我來表演一場,以饗觀眾。薑道友以為如何?”
“……今日天色不早,我急著趕去決明島,還是改日再與道友切磋吧。”薑望拱了拱手,當場與眾人道彆。
雖未有拳腳碰撞,但薑武安與釣海樓兩屆真傳如此交鋒,也算得趣。卓清如這樣想著,回禮道:“期待與薑兄迷界再會。”
天刑崖威則威矣,有時候未免無趣,她欲遊學萬裡,以窺洞真,期待迷界有更精彩的篇章。
薑望深深地看了卓清如一眼:“我是個運氣不好的,最好卓師姐運氣好點。”
話音猶未散儘,青雲已接天梯,遂遠矣!
時人或曰,絕世天驕竹碧瓊,一言驚退薑武安。
……
……
從頭到尾,薑望沒有接方璞是個孩子的話茬,也沒有真個去打方璞的手心。他甚至沒有多看方璞一眼。
但方璞的師父,劉禹的言不能儘,劉禹的緘默忍受,已經是足夠的回應。
一句沒過腦子的話,累及師長受辱。
想必他從此以後都會記住。
釣海樓自會懲治方璞的冒失和無禮。
就像薑望祝願陳治濤的那般……
“規以律,束以禮,刑以法。”
今時之釣海樓,正是影響力極速擴張的時候,也是稍不注意,就要被“越俎代庖”的時候。
臥於強鄰之側,實難安枕。
卓清如自去溝通入迷界事宜,劉禹把丟人現眼的弟子帶走,海京平努力去撫平事件餘波……
天涯台人群散去,各回各家,很快就隻剩空空蕩蕩的高台。
像是一隻反向高高托舉的手掌,好似托著高穹的旭日。
某些人卻說,天色不早。
晚的是時間,還是人?
或許都晚了!
竹碧瓊回了獨院,又坐在梳妝鏡前。
倒也不必再梳妝。
今天的事情她不打算跟辜懷信講,當然,事件裡的任何一點細節,辜懷信都不會錯過。但她不講,就代表不需要師父出頭。
雖則說她絕對是近兩年釣海樓最耀眼的天驕,說是一日千裡並不為過,但因為季少卿之死,她在釣海樓內部的情況,其實有些微妙。
雖然辜懷信本人都不介懷,給了她很大的支持。雖然在官麵排序上,她作為靖海真傳,以飛速拔升的戰力碾壓同輩,位置僅在陳治濤之下。
但同門看她的目光,仍然很多都帶著審視、帶著異樣。
哪怕從頭到尾,她都不是那個犯錯的人!
今日方璞如此放肆,雖有情緒失控的原因,又何嘗不是內心對她並不尊重的體現呢?
她經曆過人們的俯視,也經曆過人們的仰望,她得到過同情,也被唾棄、崇敬、憎厭、愛慕。她早已不在意。
如水鏡映虛月,任憑波瀾起。
在那些眾生百態、形形色色裡,唯有一人始終如一。
她愛極了這始終如一。
也怨極了這始終如一。
“我也要去迷界。”她平靜地說道。
鏡中映照的依然是另外一張臉,一張本來更顯溫柔、如今卻愈發刻毒的臉。這會的聲音倒是沒有那麼尖利:“你可以去迷界,你也常去迷界,但不應該是為了彆人而去。尤其不該為了一個男人。”
竹碧瓊於是說:“我要去迷界。”
鏡中的聲音陰惻惻:“自欺欺人,能到幾時?”
竹碧瓊並不回答,隻是道:“他是個運氣不好的。我也是。在迷界或許並沒有機會遇到。”
不遠處的水盆裡,也跳出一個熟悉的聲音,與那人極像,但與那人不同——“你說在迷界遇不到他,對你來說是運氣好,還是運氣壞?”
這個聲音不無惡毒地補充道:“對他來說呢?”
竹碧瓊的情緒已經越來越不容易被影響,感受著窗外吹來的海風,甚至是有一些嫻靜:“能不能遇到他,我都是在修行。”
水中的男聲問道:“如果遇不到,那你為什麼還要去?”
竹碧瓊道:“但也不是全然遇不到。我試著追逐一種可能。樂在其中,妙不可言。”
“嗬嗬嗬嗬嗬……樂在其中,妙不可言……”水中的聲音笑了起來:“你很久沒有笑過了竹碧瓊!你以為他今天是為你出頭?你忘了你的立場,忘了他的身份!”
“就算他今天是出於齊國的政治目的。”竹碧瓊平靜地道:“也至少有一點憤怒……是因為我吧?”
“好妹妹,你清醒一點。”鏡中的女子道:“今天他看你的眼神……可乾淨清白得很。”
竹碧瓊略略垂眸:“很好。那是我最初喜歡他的樣子。”
於是水中鏡中都寂然。
窗外有振翅聲,藍嘴鷗銜來了一朵白眉杜鵑。
這嘴硬的鳥兒,好像借花在說不難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