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英武的青年將領,絲毫不掩飾自己的不滿,走路的姿勢已有十分怨氣。悽
“我本是不想來,家姐非要我替她送送你,為你踐行一杯……”他說著,隨意倒了一杯酒,姿態輕慢地遞與薑望,道了聲:“嗟!”
薑望完全能夠理解朋友的情緒,隻是笑了笑:“今飲嗟來之酒!”
接過酒杯,一飲而儘。
將杯口朝下,笑著說道:“替我問鳳堯姐姐好,希望以後有機會當麵賠罪。”
倒是李龍川有些不好意思了,頗為扭捏地陪了一杯。
酒液下肚,沉下去一些羞臊,浮起來一些憂心。
他認真地說道:“希望咱們不要在戰場上遇見。”悽
當今天下,列國相爭頻仍。君擇臣,臣亦擇君,人才往來本是常事。大齊如今的國相江汝默,可也是小時候由他爺爺帶著,從申國遷來的。
不過具體到每個人身上也有不同。比如薑望這樣的國之天驕、戰功彪炳者,天子越是看重,就越不會放任其為他國之劍。
薑望承諾不會去其它國家效力,這承諾之所以被相信,不僅僅是因為薑望本人的品格。更因為他回來齊國當麵請辭的實際行動。
這道理非常簡單——他若要去天下任何一個霸主國,直接去便是,齊國的壓力,自有那些霸國擔著。他根本沒有必要回齊國一趟,用自己的生死,來考驗齊天子的心情。
知道薑望接下來想去乾什麼的人並不多,在薑望的認知裡,除了重玄勝之外,應該隻有當今天子。
因為他幾乎從未在人前提及過莊高羨,在這段艱難的長旅裡,他始終緘默著,咽血於肚中。
所以這句笑著說出來的“希望以後有機會”的分量,李龍川現在並不明白。悽
但是他明白李龍川這句“不要相見於戰場”的沉重。他割舍了在齊國的所有名祿,表現出一心求道的無情,李龍川仍然視他為好友。
所以他鄭重地說道:“絕不會。”
在李龍川之後走出人群的,乃是臨淄貴族圈裡最受歡迎的晏撫晏賢兄。
“我就不跟你喝酒了,等會還有事情。”他語氣隨意地交代著,就像薑望隻是簡單地出個遠門,隨手把一疊房契拍到薑望手中:“這裡有一些宅子,五域幾個主要國家都有,你自己看著住哪裡方便就住哪裡。省得自己再去置辦了。”
這刺眼的財富之光迫得李龍川連連後退,用輕掩口鼻的方式,表現一個名門子弟對阿堵物的嫌棄。
薑望將這疊房契又塞了回去,認真地道:“晏賢兄的好意我心領了,不過我一心求道,往後應該都在深山老林、荒野險跡,用不著這許多房產。”
晏撫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反手又拍了一個儲物匣在薑望手上:“這匣符篆你留著防身。常住深山老林的話,蛇蟲鼠蟻什麼的也頗為麻煩。”悽
薑望生怕他再看出點什麼來,便大大咧咧地收起來了:“那我就卻之不恭,回頭給你捎點深山老林的土特產。”
這時一個黑瘦黑瘦的小子從人群裡鑽出來,一下子就抱住了薑望的大腿,尚未開口,先涕淚齊飛。
而後高聲遏雲,喊得慘絕人寰:“師父!”
薑望無奈地看著他。
他揚起淚眼婆娑的花臉:“師父,我跟您一起走。我給您捧劍!”
“小兔崽子!是這麼教你的嗎?”當代博望侯很是氣憤地踏入場內:“我教你說的什麼?讓你叫他不要走!”
褚幺抱緊師父的大腿,哭得很傷心但表達很清楚:“我師父天下第一,可是他不開心,如果他走了就開心,我跟他走。”悽
薑望一早就知道,能在這麼短的時間裡組織這麼多舊部過來,除了重玄胖沒有彆人。但他心裡明白。與其說這位摯友是想要打感情牌留住他,其實更是為了讓他在離開齊國前,好好地告個彆,走得更沒有牽掛。
他揉了揉褚幺的腦門,溫聲說道:“師父現在不能帶你走。你是我薑望的弟子,你能夠聽得懂道理,所以我跟你講道理。第一,你娘親在臨淄,你要留下來照顧她。第二,你現在年紀還小,身體未長成,沒有到完全可以放開修行的時候,你現在需要的是定下來好好讀書,而不是行萬裡路。第三,你接下來要學的劍術,我都放在你重玄伯伯那裡,等到下次見麵,我要檢查的……你能通過我的檢查嗎?”
褚幺雖然機靈,但畢竟還小,隻覺得師父說的很有道理,而他褚幺確實是個聽得懂道理的人。待聽得最後的問題,也是下意識地點頭:“能!”
“好徒弟。”薑望誇讚道:“真給我長臉!”
褚幺抹了一把眼淚,儼然就驕傲起來。
重玄勝翻了個白眼。
他追著褚幺跑出來,人群中易十四卻是和易懷民站在一起。兄妹兩人簡直是兩個極端。悽
十四隻是看著這一切,安安靜靜地不說話,易懷民則是嚷道:“薑兄!可還記得我們的約定?相請不如偶遇,要不然今天……”
薑望隻好拱了拱手,賠罪道:“下次一定。”
易懷民還待鬨一鬨,一眼便望到大步走來的華英宮主薑無憂,識趣地閉上了嘴,抻長了的脖子又縮回去。
薑無憂今日身邊並無隨從,簡單地穿著一身武服,紮了一個馬尾,大約是剛剛結束晨練便從華英宮趕來。從額上密密的細汗來看,早功的強度非常高。以她自開道武的實力,要出汗很不容易。
她也秉承著一貫簡潔的風格,隻問道:“薑青羊,你對齊國毫無眷戀嗎?”
這不止是她的問題。
也是很多朋友想問但是沒能問出口的問題——悽
當你的朋友說他要放下已有的一切,以莫大勇氣去追尋自己的道途,作為朋友,又如何能以友情之名阻其前路?
所以李龍川隻是憤憤不平一下,所以易懷民隻是嚷一嚷“約定”。
此刻薑望看著薑無憂,晨光在她小麥色的肌膚上流淌,使得她在尊貴之外,有一種有彆於其他皇儲的蓬勃的生命力。而她的眼睛是如此英氣,此刻又如此銳利。
殿下,我眷戀在齊國的一切,而這正是我請辭的原因。薑望在心中喃語。
但他隻能這樣回答:“殿下,我的路不在這裡。”
薑無憂靜靜地審視著他。
他也平靜地回望。悽
終於,薑無憂說道:“記得你答應孤一個要求嗎?”
薑望苦澀地笑了一下。“當然。”
他永遠記得他還欠薑無憂一個承諾,他會毫無保留地全力幫薑無憂一次,以償還在營救竹碧瓊一事裡,薑無憂的幫助。
薑無憂如果讓他留下,他就一定會留下。
哪怕他的心已經非常饑餓,非常需要吞食仇恨的痛果,甚至在妖界的時候就已經無法再按捺!
“原諒祁帥吧。”薑無憂說道:“雖然她並不需要,但這是孤唯一的要求。”
薑望默然。悽
薑無憂看著他的眼睛:“你說的對,那不是一場交易。”
而後徑自轉身,踏著晨光離去。
她知道薑望有意斬離,而來主動解開因果。
此行山高路遠。
不要牽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