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如薑望曾經麵對平等國時所言——“在我真正懂得一些道理,真正看清這個世界,真正思考清楚、獲得答案之前,我不想貿然做些什麼,用我的愚蠢來傷害這個世界。”
年輕的他們並不敢說自己懂得這個世界,不敢說自己所想即為絕對真理。他們隻敢小心翼翼地嘗試、探索。
自掀翻莊高羨之後,他們掌權已經半年,還沒有任何國策上的變動,百姓生活如初。關於國策的修改,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都隻是設想、討論。
薑望這次來莊國,本也是要看看他們討論的結果。
但並不著急。
“我隻是提供了一些想法,真正麵對這個國家的,還是你們。你們肩上的擔子,是三千裡山河,數千萬民眾,是一個活生生的人族與水族。所以一舉一動,都要慎之又慎。”薑望道:“在聽到你們的討論結果之前,我想先問你們幾個問題。”
黎劍秋與杜野虎、宋清約對視一眼,然後道:“你問。”
薑望認真地問道:“你們是否考慮過最壞的結果?這結果是否可以被這個國家的百姓接受?若是莊國的開脈丹體係崩潰,莊國進入不斷衰落的循環,你們打算怎麼做,有預案嗎?”
對於他們這次所設想的改革,所謂最壞的結果,薑望已經說出來——就是莊國的開脈丹體係崩潰,莊國進入不斷衰落的循環。
黎劍秋沒有說話,隻是以指蘸酒,在桌上寫了一個字——
“雍。”
杜野虎從小的理想是“保境安民”,後來隻剩“安民”,對莊廷沒有半點眷戀。
黎劍秋的理想,是做這個國家的火種,在最黑暗的時刻,也要為莊地百姓點燈。
從始至終,他們都隻希望國家安穩,百姓富足。對於權勢,都並無貪欲。
隻要莊國百姓過上理想中的生活,他們不一定要做大將軍,做相國。
尤其是杜野虎,若不是段離遺命把九江玄甲交給他,他寧願天天去給安安看大門、做護衛。
宋清約也隻是想清江水族能夠過得安穩,不被壓迫。如果有選擇,他也希望宋清芷任性霸道,自己天真清傲,隻要父親宋橫江還活著。
桌上寫的這個字,就是他們對百姓的考慮。如果他們不能讓百姓生活得更好,那就交給能讓百姓生活更好的人。
薑望看明白了,又問道:“你們討論出來的政策,確定可以在莊國推行嗎?善政若不能好好實施,也會變成惡政。”
黎劍秋道:“章任會長既不同意也不反對,傅抱鬆雖與我們形同陌路,但在這件事上持支持態度。也就是說,這件事情基本已經沒有阻力。”
薑望遂道:“上次咱們坐在一起聊了很久,隻是有一些簡單的想法。現在你們已經掌權一段時間,我很願意聽到你們結合國情所討論的結果。”
仍是黎劍秋作為代表:“此次國策調整,主要改革的方向,在於獸巢製度。”
“開脈丹是一切武力的基礎,任何勢力都不可能放棄,像雲國那樣靠商業行為保證國內的開脈丹,不可複製,它完全依靠葉淩霄真人的武力和人脈,來確保不被卡脖子。咱們做不到。
“為了保證開脈丹的產出。獸巢不能裁撤,對道宗國的進貢也不能少。
“我們要做的最重要的一個改變,就是告訴國民獸巢的存在,告知凶獸的危險,以及開脈丹的必要性。
“我們要逐鎮、逐村、要具體到每一個人,要讓所有人都知道這些,給予他們選擇的權利。
“先賢說,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我們也是‘不可使知之者’,結果又如何呢?仇恨最終點燃原野,掀翻了一切。
“曆史已經一再證明,聖賢之言,也不一定是對的。
“國家體製四千年,古今無不變之法。
“凶獸需要人氣才能成長,人氣的凝聚,需要大量的人類活動。所以獸巢之側,百姓死傷難免。
“莊高羨時期,為了得到更多開脈丹,讓凶獸吞食更多人氣,朝廷隱瞞獸巢的來曆,坐視各地各城與凶獸的戰爭,用大量的人族死傷,促成凶獸成長。他們讓百姓以為,獸巢乃天地所蘊,與生俱來。他們用大城,用軍隊,對篩選後的百姓進行保護,反過來以此贏得百姓的擁戴。百姓要麼渾渾噩噩,什麼也不知道的死去。要麼終其一生,為住進大城而努力。
“新莊的政策不同,我們會告知每一個人凶獸的危險,一切遵循自願。隻要生活在這個國家,好好地工作、生活,就是對這個國家的貢獻。但願意生活在獸巢區域的,更是大義為國。
“我們將在獸巢城域執行減稅乃至免稅的政策,我們將頒布一係列的鼓勵政策,比如獸巢城域會分配到更多的開脈名額、道院學習名額,比如百姓死傷於凶獸之口,適用於國家的撫恤政策……
“並且各地城衛軍都將開展應對凶獸的軍事訓練。開脈丹的煉製,要求我們必須允許凶獸活動。但我們的要求,是軍隊必須保護百姓。我們蓄養凶獸,需要的是人氣,而不是人命。人命當然可以在短時間內催生更多開脈丹,但百姓不是予取予求的莊稼,人命不能算賬。我們最終的目標,是凶獸區域的百姓可以正常生活,保證人氣的同時,最大限度地減少百姓死傷……
“我們將在各地設置示警機製,確保凶獸出現的時候,各地能夠迅速反應過來……”
燭光之下,黎劍秋侃侃而談。
杜野虎和宋清約也時不時補充兩句。
薑望聽得非常認真。
這個世界信息無比暢通,神霄世界泄露一點躍升的信息,很快諸天萬界傳遍。
這個世界信息也無比閉塞,很多普通人終其一生,隻在一個村落裡打轉。甚至不知超凡是什麼,隻有零星的神話碎片,偶爾的仙人傳說,午夜夢回的怪夢。生不知世界之大,死不知因何而死。
“使民知之”,說起來簡單。實際上卻是有悖於當今之世國家體製的統治傳統。
這樣一群年輕人,在莊國做了很小一步的改變,卻也是很大一步的變革。
他們並沒有什麼雄圖大略,也稱不上遠見卓識,隻是從最底層成長起來,回問當初的自己——為什麼而痛苦?最需要什麼?
而後嘗試著去回應。
就這樣你一句,我一句,不斷修訂著計劃。從哪座城域最先開始施行,如何安置那些不願意住在獸巢區域的百姓,那些遷移後的百姓該憑借什麼生活……
蠟燭一點一點地矮下去,他們的聲音卻始終很興奮。
年輕的光焰終能跨越長夜。
小清芷早就趴在桌子上睡著了,宋清約的袍子蓋在她身上。
“好了,今天就聊到這裡。最好就這樣平和地推行下去。在必要的時候,我會為提供武力支持。諸君勉力!”
薑望終於起身,走到了門口。
他本想說——我很想知道,新世界是否從此刻開始。
但他什麼都沒有講。
這是曾經隻能目睹一切發生的少年們,在度過艱難的成長階段後,第一次試著推門。這是發生在一個小國裡的,微乎其微的改變。
薑望輕輕一推,天光擠了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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