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下的包房裡,酒酣耳熱的客人們,正在暢論幽冥!
“幽冥將合現世,冥界大有可為啊!我欲前往開拓,諸位兄弟,誰願與我同行?”
“有什麼可為?沒見許多神鬼都往現世跑?要我說,陽間總歸是壓陰間一籌。”
“陽間自然為主,但這兒可不是沒有咱們的位置麼?一個蘿卜一個坑,值得占的位置早被占了。就連這白玉京酒樓,都養了個成天嗑瓜子的閒漢——不如去陰間開拓!”
“你當陰間就沒有蘿卜,就不占坑?”
“你想下去,人家想上來。須知哪邊為尊!那些自幽冥神祇降格的陽神,積極探訪現世,還能是為哪般?無非認爹的認爹,賣屁股的賣屁股!”
啪!
仙龍法相當即將拜帖按在桌上,但已經晚了。
一個五官生得冷冽、膚色有幾分慘白的男子,已經坐在了書桌對麵。
白玉瑕瓜子磕到一半,定在那裡,用眼神相詢——“這就把人家請來了?也不提前準備下?”
仙龍用眼神請他離開。
又隨手一揮,將樓下的聲音都隔住,拿起茶壺,很講究地倒起茶來:“本店地方小,規矩少,人多嘴雜。酒客們吃喝得高興了,話就亂講……讓閣下見笑了。”
暮扶搖身量極高,又瘦,坐在那裡像一座尖塔。
其額際有極黯的神秘細紋,不注意看並不明顯。若是注意到了,則能覺其深邃。
尤其引人注目的是祂的眼睛,純黑色,不見眼白,像是嵌了兩顆黑色的寶石。其間沒有情緒,都是凝固的夜晚。
聲音倒是溫緩的。
“話糙理不糙。”祂笑了笑,拱手道:“在下暮扶搖,今日冒昧登門,的確是來尋個靠山。”
“閣下真是愛說笑!”仙龍不以為意地搖了搖頭:“薑某何德何能,能做您的靠山?”
暮扶搖靜靜地看著薑望,似笑非笑:“鎮河真君自也當得起一方靠山,可惜您不建勢力,不織黨羽,我是投靠無門呐。”
祂給了薑望一個台階,才道:“我是想有個機會,參與太虛幻境的建設。不知薑真君能不能想想辦法?”
原來是想投靠太虛道主!
仙龍法相畢竟淡然,會錯意了也並無太多尷尬,隻道:“太虛道主似於冥世真地藏,要歸於其下並不困難,合規合矩即可……但似虛靈那般,您豈甘願?”
像暮扶搖這樣的存在,再往前,能求的隻有超脫。
虛靈雖然永恒,是永遠沒可能擺脫太虛幻境的,更彆說超脫現世。那還不如早先幽冥神祇之時呢!
“冥世風雨欲來,已無淨土,現世又盤根錯節,餘位不多。我既不想加入閻羅寶殿,也不想加入哪家霸國。”暮扶搖極認真地道:“思來想去,鎮河真君之逍遙,是我最羨慕的。”
說著,祂取出一小塊幽黑色方木,放在書桌之上,用食指壓著,輕輕往前推:“當然不會讓閣下白忙一場,小小心意,不成敬意。”
這枚方木銘文深邃,質深氣重,隨著暮扶搖的指尖而前,隱隱似山移一般。
暮扶搖送的並不是什麼能夠買得到的天材地寶,而是祂的道質,是祂的陽神之路,【日暮】的權柄!
好大一份禮!
非要類比的話,其用處類似於薑望的青羊天契,而價值難以相較。因為天契的本質是租借,借的是力量;這枚道質方木的本質是割予,割的是權柄。
此尊付出如此之重,所求當然也不簡單。
“您想要入閣,絕無可能。”
仙龍將目光從這枚【日暮方木】上挪開,直接地道:“閣裡其他位置都已定下,由各方勢力主導,並不完全屬於現任閣員。我的位置也非我能私授,倘若我現在退出,大概率是黎國或者佛宗來人。您雖功參造化,神通廣大,太虛閣卻沒有您的坐席。單隻年齡一條,就能將您拒絕。”
“年齡不是必要的規矩,據我所知,鐘玄胤和劇匱也並不年輕。”暮扶搖笑了笑:“我雖年邁多矣,入閣之後,也願付出更多。”
仙龍略略皺眉,他說年齡,說的是明麵上的規則——太虛閣員當以年輕天驕為選。
實質上的理由,暮扶搖應當明白。祂都不是現世人族,太虛閣員這等人道洪流之關鍵,怎麼可能給祂位置?
暮扶搖又看了看他的表情,又道:“並且我不是現在就要入閣,隻需將我列入預選,給我一個公平競爭的機會。也是給我一些時間,證明我的公心。待薑君任期結束,我再出來自憑本事。”
這麼說仙龍就明白了。
暮扶搖也並不是一定要入閣,而是要有一個太虛幻境的身份——譬如太虛閣員預備。希望借此得到太虛道主的庇護。
冥世已經到了這麼危險的時刻了嗎?
令暮扶搖這等層次的強者,也如此不安?
是有什麼自己還不知道的事情發生了?
“請飲茶。”仙龍伸手引道:“這是霜降霧龍吟,雲城獨有,飲之滌塵。去年一共隻摘了九兩三錢。不是貴客到訪,我自己是舍不得喝的。”
暮扶搖端起茶盞欲飲,杯子到了嘴邊,又停住。
他放棄了悠然的姿態,搖頭苦笑:“薑真君可能事務太繁,對冥世沒有關心——就在昨日,蓬萊掌教以血雷公無禮大教,殺之於【衙泉】,煉其雷魄!”
仙龍恍然。
是說怎麼剛剛回應這張請帖,暮扶搖立即就到了!如此迫不及待,根本不是談判的姿態。
原是現世對冥界的動作已經開始,且動得這麼激烈,上來就斬了一尊曾經的幽冥神祇。
暮扶搖這位一直關起門來修行的強者,終也感受到了危險。
隻是……前段時間蓬萊掌教不還和神冕布道大祭司在觀河台論道麼?
難道沒有損耗?
前番在滄海受的傷,這麼快就養好了?
怎麼掉頭就去把血雷公殺了?!
這些個積年的衍道,真是個個勤苦,哪裡都有他們奮鬥的身影。
仙龍正要說話,太虛勾玉倏而一陣閃爍。
其他法身都忙著修煉,本尊更是常駐雲城。仙龍法相目前最弱,耽誤個幾天無關痛癢,也就擔起處理雜事的重任。就連遠在幽冥的暮扶搖,也知拜帖該往這裡送。
這會兒的動靜,卻是白歌笑和鐘玄胤的信一起傳來。
此外尹觀的咒念也在跳躍。
今天竟是什麼日子?事兒都往一處趕!
仙龍對暮扶搖歉意一笑,先應了尹觀的咒念。
陰陽界中,碧光自顯。
尹觀淩於虛海,言簡意賅:“秦至臻已至幽冥,殺進閻羅寶殿,言稱五殿閻羅王冒犯其尊名,以此進行討伐——閻羅王以萬鬼飛魂陣鎖殿,向我求救。”
看來秦國對冥世的動作也開始了,隻是方式不似景國那樣激烈,是以秦至臻打先鋒。
“你要救他嗎?”薑望問。
“與我何乾?”尹觀淡聲道:“我隻是知會你一聲。倘若你需要一顆閻羅寶殿裡的棋子,那麼這是一個機會。”
若選擇庇護閻羅王,贏得此殿,再加上平等王的支持,以眾生法相在冥界的經營,是很有機會直接同地藏合作,接掌閻羅寶殿的。
薑望搖了搖頭:“我沒有興趣參與他們的爭奪。”
他又故意道:“倒是首領大人,好歹同事一場,他都求到你門上,你真半點情分也不念?”
尹觀毫無波瀾地看著他:“忘了跟你說,閻羅王的真實身份是蘇奢。對,就是聚寶商會那個蘇奢,臨淄城外那個耍金元寶的。重玄勝是知道這件事的……他告訴過你嗎?”
臨淄城外……
薑望隻道:“秦至臻這人回信慢,出刀卻快,我傳信過去也是來不及——”
他輕歎一聲:“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