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都說他是端方君子,但洪君琰說他是一個可憐人。
他明白到了現在這個時候,以他的身份和立場,在觀河台上說任何話都沒有意義。不會讓宋皇失去嫌疑,也不會讓宋皇更有嫌疑。
薑望道:“黎皇的猜測並非無由,至於為何會是辰巳午孤零零來台上……我想三刑宮會查清楚。”
洪君琰毫不客氣:“如果宋皇沒有問題,那朕就要懷疑吳宗師了!”
‘略懂拳腳’的吳病已,麵無表情:“法無二門,我自當避嫌疑。”
他並不搬弄口角,反攻洪君琰,而是嚴格按照法的秩序,將自己也置於法的監察,這真是一個嚴格到苛刻的人,於人於己,皆是如此。
吳病已要避嫌,公孫不害亦然如此,那這件事情還是要落到薑望身上。
“薑君現在後悔了麼?”洪君琰看著薑望:“你若不立這塊白日碑,不將其挪來觀河台,找不找神俠,什麼時候找神俠,都是你的自由——現在你要說聲不管,很多人就要罵你了。”
洪君琰是一個隨時隨地能跟你推心置腹的人。哪怕前一刻他還跟你刀劍相向,這一刻你仍能感覺到他的真誠。
你很容易覺得過往的一切都是誤會——倘若不是誤會了很多次。
“世間事就是這樣,你要做事,就彆怪彆人對你有要求。我理解,也接受。”薑望淡聲道:“燕春回之事,辰燕尋之名,黃河之會的確需要宋國的交代——我將親往商丘。”
洪君琰悠然道:“薑君這樣一心求道的人,也在乎彆人的看法嗎?”
薑望道:“我在乎自己的事情做得怎麼樣。”
“這塊碑立得很好,但早晚有一天碰上你管不了的事情……此燕春回之所言,星漢非乘槎可上。”
洪君琰歎息一聲:“朕不免為你感傷。”
“閣下不必為我憂慮。山河之闊,魚龍不絕;歲月之遠,自有後來。”薑望再次提劍,對暮扶搖點了一下頭,將內府魁決之事交予,便即轉身,自往台外去。
“天下知我道者,皆在我身後。阻我道者,皆在我劍前。”
“人力有窮時。或有一日,白日碑裂,長相思折——但我會讓他們付出代價,至少是多出一份對付我的代價。”
“不妨以乾天鏡相照,以為天下審視。薑某去去就回。”
就此躍空而走,自去商丘。
隻留下平靜的話語,如遊電經天,令得滿室生白。
試以景國為例。
用小國天才養龜,可以!
但下一個製定用佑國天才養龜之計劃的人,需要掌控的不止是佑國高層,還需要拿出對付薑望的辦法。
不妨用這份成本,再掂量是否值得!
秦帝的聲音落下來,一語雙關:“提到你們景國了。”
中央天子隻回以高渺一聲:“蕩魔天君既然有此請——但啟乾天鏡,為他照去路。”
“說起來——”洪君琰坐在那裡,若有所思:“在朕的印象中,薑真君一直都是一個很有分寸的人,惜命惜福,明白進退。為何今日決道後,仍有這不惜死的樣子?”
“因為以前還有很多事情沒有做完。因為以前就算是死了,也沒意義。”
看台上的博望侯,雙手攏住袖子,笑眯眯地接話:“現在沒人可以讓他死得沒意義了。”
……
薑望的商丘之行非常順利,從觀河台直落大宋國都,沒有遇到半點阻礙——
倘若宋皇趙弘意不給麵子,開啟護國大陣,國境緊鎖,他也很難說就這麼打進商丘去。
但趙弘意太給麵子了,他不僅沒有開護國大陣對抗,還把皇宮都讓了出來,讓出整個商丘……其人不在宋國。
隻有那位縫補宰相塗惟儉,苦澀地站在薑望身前:“薑真君!”
他的聲音十分恭切,腰也折成了弓:“燕春回的事情,確實是辰氏家主辰清川利欲熏心,與之合謀。刑察院正在整理相關卷宗,之後會奉於觀河台,給天下交代。賽事組該取消成績就取消成績,該禁止登台就禁止登台,對於宋國的任何賽事處罰,宋國都接受。此苦酒自釀,苦果自嘗也。”
他又拜:“而辰氏之厄,已查明是平等國手段,與吾皇交戰的,正是神俠。他們為了逼迫燕春回顯於台上,以生死之鬥,奪天下注意,以成其不軌……”
他謹慎地提出懷疑:“盛國惜月園之戰虎頭蛇尾,是否本有大布局?”
薑望將他攙住:“塗相說給天下交代,但就拿出這些,恐怕很難交代得過去。”
隻此一句,便道:“國伐無道,兵臨城下;刑宮懲罪,明正典刑;書山誡惡,誅以三尺。”
“薑某隻身非國也,不是法家之人,亦不掌儒家之教,隻掌觀河台上白日碑,問神俠之嫌疑……與君無傷,於宋無妨!”
他行了一禮:“還請告知,宋皇何在?”
兩人相對行禮,塗惟儉卻自覺刀割!
他長歎一聲:“陛下去了書山,奉經祭祖!”
又懇切地解釋了一句:“此德教之事,吾皇往時也常親赴。”
“我相信宋皇非為避我。不過塗相說的往時……是二十年前嗎?”
薑望深深地看他一眼,而便轉身:“卷宗送往觀河台吧,黎國沈明世善治獄,想來會給你一個公正的回答。”
其人徒然留影,其劍仍在鞘中。
但塗惟儉弓在殿前,卻久久不起身。
隻有那單薄的影子,隨著日頭高升,也越折越薄。
宋皇趙弘意躲到了書山!
書山乃儒家聖地,天下書院共敬,天下儒生共尊。積累雄厚,強者如雲。僅擺在明麵上的強者,就有當代封聖的“子先生”,還有禮孝二老,說不清數量的窮經老儒!
那麼在並無鐵證的情況下,移鎮白日碑的蕩魔天君,還要“問嫌疑”嗎?
觀河台上所有人,都通過乾天鏡的鑒照,注視著那個按劍而行的人。
現世所有觀戰黃河之會者,也都因此以目光追尋黃河主裁的背影……
他沒有回來。
他走上了書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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