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隻可以咬著牙,半透明的臉上哭出血淚:“止惡一定不能是神俠!”
薑望沒有說話。
在他困頓的時候,勢弱的時候,曾經有幾次來自凶菩薩的聲援,他相信是出於這個人的真心。
當初觀衍前輩還俗,觀世院首座苦諦想要追回修為,也是止惡出麵製止——這事兒他聽淨禮講過。淨禮那時候說“凶菩薩一點都不惡,他很好很好的。”
“凶菩薩”的名號,不是這個和尚自封。他是真切地做了許多有益人間的事,也曾真的提著頭顱,為民懸命。
大家都承認,這位禪師雖然無眉貌惡,脾氣暴躁,又手段殘酷,卻真個是菩薩心腸!
這樣的人,所造的惡孽,卻比他殺過的所有惡人都要多。如何不讓人痛恨?
然而其人這一刻的脆弱、悲慟和恐懼,和他作為神俠所攪動的諸天風雲,所掀起的血海滔滔,又是如此地讓人唏噓。
神俠哀聲欲絕,聲聲泣血,這才是他咬著一口氣不肯立即死的原因!
他不能夠作為止惡禪師,死在這裡,為天下所見。
“是我利欲熏心,行差踏錯。是我豬狗不如,我罪該萬死,活該下油鍋!我應該被千刀萬剮——對不起我傷害了您!”
他哭著道歉:“求您就這麼殺了我,勿揭我麵。”
“我應墮無邊地獄,無麵目見世人。”
他的聲音已啞了,這樣嘶喊著:“看在觀衍的份上……看在苦覺!!”
薑望的手停在空中。
這隻提劍的手,仍然穩如磐石,不見顫抖,仍然有裂海削山的力量,但再也放不下去。
“既然說到我師父……”
良久薑望終於開口:“你是不是應該跟我交代一點什麼?”
“我一直覺得,苦覺才是他們師兄弟裡最有天賦的那一個。雖然他貪玩,固執,沒有上進心,但他聰慧過人,最具佛性。苦病性烈如火,苦諦生性嚴肅,苦性光明正大,苦命……是個苦命人。”
神俠痛苦地在地上顫:“當年……”
“因為一樁意外,苦性發現了我神俠的身份,想要揭露出來,公諸天下。怎麼勸說都沒有用。當時的方丈悲懷,為了保護懸空寺傳承,選擇將他斃殺在角蕪山……”
“我為了掩蓋真相,掀開平等國在楚國的布置,從而引發了角蕪山大戰,波及諸國。”
時間已經不多,驚心動魄的往事,他隻是簡單地帶過:“苦覺跟苦性感情最好,通過苦性的隱秘留痕,追查到了真相……我本想殺他滅口,但因為悲懷的請求而停手。”
“悲懷在臨死之前,用自身魂魄墮入永苦地獄為要挾,要求苦覺永遠守住秘密……苦覺答應了。”
薑望仍然麵無表情,但感到自己的心臟……隱隱絞痛!
他心疼那個吊兒郎當的老和尚。
苦覺那麼執拗的人,他在那種情況下的“不得不”,他的“答應了”……是多麼痛苦的決定!
恐怕是把一口黃牙都咬碎了,和著血吞咽,才能說他要守住這個醜陋的秘密!
“從那以後……”神俠繼續講道:“苦覺就放浪形骸,行為乖張。不敬佛,對懸空寺也不再有歸屬感。”
薑望咧了咧嘴,聲音像是從牙縫裡殺出來,有礪劍般的磋磨:“這樣的佛,這樣的懸空寺。要讓他怎麼敬,怎麼歸屬呢?”
神俠沒有回答。
他無法回答。
他隻是躺在那裡,繼續給薑望交代:“悲回也是當年的知情者,答應了悲懷要永遠守住這個秘密。所以這次臨行前,他偷偷將【妙高幢】借給我。”
“偷偷?”薑望麵無表情:“你是說苦命方丈不知情?”
“對於我的身份,苦命方丈或許有所猜測,但一定未能確認。他也不會去確認。”
此刻的神俠雖則仍是半透明身形,眼角淌出的每一滴血淚,卻都清晰而真切:“我們平等國做事,從來隻以組織身份,原來的身份和勢力,一概與組織無關。”
“我願用我能夠交付的一切來起誓——”
“懸空寺絕對沒有勾連平等國,罪孽皆我所為,惡業係於我一人!”
其言甚懇,其情甚切。
但薑望隻是冰冷地看著他:“你是今天才發現自己是神俠嗎?你是到現在才知道你做的事情,會給懸空寺帶來什麼樣的後果嗎?”
“作惡的時候沒有想過彆人的家,被揪住了才開始關心自己的宗門。你口口聲聲要眾生平等,怎麼對懸空寺和衛國這麼不一樣?”
“假理想,真魔障!”
“少在我麵前流眼淚,我根本不會對你有半點同情!”
他每說一句,神俠就僵硬一分。
最後身體已經冰涼,血淚也都乾涸,但還是低低地哀聲:“我知錯了!不用同情我,不用同情……我該死,該死於世上最殘酷的刑罰。但懸空寺上上下下幾十萬僧眾,求您……體諒!”
他吊著一口氣躺在那裡的時候,其實想過很多。
神功秘錄,藏寶暗錢,乃至於理想、大義、寬仁。
但他終於發現,他沒有任何動搖薑望的辦法!
除了有些人……曾經給予薑望的愛。
所以他哀聲:“看在苦覺的份上……”
“不要再提我師父的名字!”長相思連鞘帶劍擦過他的臉頰,貫入山石。
劍在鞘中反複地顫響!
像是那咆哮不得出的殺意的具顯!
是非山是這樣安靜的一座山。
山腳下萬家燈火猶在,站在山頂上的人,卻這樣寂寞。
薑望明白止惡其實並不知錯。這位大菩薩一心唯執,根本同【執地藏】一般,早已把魔孽當禪來參!
他隻是無法接受他帶給彆人的痛苦,落在他所珍視的故土,他所出身的宗門。
薑望其實明白,對於止惡來說,世上最殘酷的刑罰,應該是讓他看著懸空寺承受滅頂之災。
可是他更明白——對觀衍前輩、對淨禮小師兄、對苦覺師父……大約也是如此吧!
還有懸空寺上上下下幾十萬僧眾,真該就這樣為止惡殉葬嗎?
神俠如果以止惡的身份死在這裡,世界上就再也不會存在一個懸空寺。
是養出了神俠,或許也包庇了神俠的懸空寺。是讓苦覺痛苦過,也讓苦覺深愛著的懸空寺!
最後薑望隻是虛張五指,遙對著地上半透明的人形,沒有去揭那張麵:“戰鬥太激烈,你死得太徹底了——我沒有看清你是誰。”
“謝謝,謝謝,謝謝你。”神俠哭著道謝。
又喃喃道:“對不起……”
“我真的,知錯。”
他攥緊了【妙高幢】一角的手,也在這時緩緩鬆開,色澤黯淡的黃綢,隻留下幾道血痕在其上。
神俠就這樣沒有了聲息。
而後紅塵劫火卷過,將地上的一切燒得乾乾淨淨。
曆史卷裡曆故史,是非山上是與非!
終不言。
時空的波瀾輕輕一蕩。
歲月長河已經貫通,發生在這個曆史片段裡的故事,自此可以為外界知。
竄行在天海裡的碧遊針流光一瞬,瘦長而清俊的秦廣王便從天而降。
長袍卷於黑煙,長發垂於腳踵,綠眸儘是冷色。
他隨手按起一座碧焰繞飛的法壇,看了看立在山巔的薑望,確認對方並沒有缺胳膊少腿,才問道:“人呢?”
戰鬥已經結束,戰鬥的痕跡卻隨處可見。
不難想象這裡發生過怎樣凶險的戰鬥。
薑望在書山遇襲,儒家難逃嫌疑。
他輕輕地一甩手,修長的手指之間,夾滿了飄蕩的符咒,上麵寫著一些人的生辰八字……禮恒之、孝之恒的名字,赫然都在上麵。
薑望看著他,用一種抱歉的眼神:“不好意思,剛剛情況緊張,昭王和神俠同時出手,在這裡埋伏我……我卻讓昭王跑了,還沒控製住力度,一不小心把神俠宰了。”
這時候的天海中,的確有一座白日夢橋的倒影,也有一抹悄然掠至的紅,但又非常果斷地消失了。
彷似浮光掠影一場夢。
“宰了就宰了吧。”尹觀看著地上尚未燃儘的紅塵劫火,往前走了一步,恰與薑望錯身。綠色的眼眸悵望遠空,他的長發輕輕卷起:“誰宰都是一樣——我隻是要他死。”
薑望在這一刻忽然想明白,為什麼昭王走的時候,沒有順手將神俠滅口——
他是為了成全神俠的遺願。
昭王早就知道,這個叫做“薑望”的人,會被神俠說服,會讓神俠的罪孽,止於神俠一身。
被人看透的感覺並不好受。就像這次曆史的溯遊,若非他臨機決斷,以命爭勝,殺出一條血路來……本身應該是一場很成功的伏殺。
對方篤定他會來這裡,才敢弄險設伏。
他看著遠山層層迭迭消失的幻影:“昭王好像很了解我呢,秦廣殿下。”
尹觀踩滅了地上的殘火,繼續往前走:“從現在開始所有人都必須要了解你,了解你並不是一條線索。主裁大人。”
是非山是一座慢慢消失的山。
山頂上背向的兩個人,各自往前,也消失在此間。
感謝大盟“恰恰好好好”打賞的新盟!
……
本章6K,其中2k是還欠更。
……
明天結卷。
中午十二點沒有的話,晚上八點一定有。
如有其它情況,我會提前通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