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飄渺渺而漸遠。
驕命愣了一下,啞然失笑。
無私的阮泅讓她欽佩,留蘿卜坑的阮泅,讓她看到一個真正的人。
一笑之後她忽然定住,擰起眉頭。
阮泅今日必死,這是注定的結果。
在其以“欺騙自我”的手段對付【他心通】的時候,阮泅的第一選擇是逃亡,而不是反攻,說明阮泅自己也知道,他沒法子抓住這個機會反殺對手——
他是對雙方實力有清晰認知、對戰鬥結果有準確判斷的。
那為什麼在以“念頭爆炸”的手段,第二次成功對付【他心通】時,阮泅沒有繼續逃,沒有嘗試撞破“驚弦血龍網”,而是選擇搏命?
他已經看穿“驚弦血龍網”的奧秘,知道無法迅速突破嗎?
最重要的是,他為什麼會毀掉那張天梁星契?
隻是為了創造戰鬥中的機會嗎?還是說他已經發現了什麼呢?
驕命轉身就走。大衍星門已經崩潰,但她也輕易地追尋舊跡,來到她最初與阮泅相遇的戰場。
環顧虛空,戰鬥的痕跡仍未散儘,可是那一座本該還留在此處的【司玄地宮】……已經不見了。
阮泅知道了什麼?
他又送走了什麼?
驕命略略地站了一會兒,確定捕捉不到那座【司玄地宮】的痕跡,便隨手割開虛空,踏進那茫茫宇宙深處……一座散發著扭曲幻光的、外形如百足章魚,正張舞觸須的虛空海獸。
這是覆海當初為海族留下的戰略武器。
是其作為傳奇賢師所留下的偉大創造。
能夠遨遊宇宙海洋,可以當做虛空中的海巢使用。這等極其特殊的海獸,說是為海族有朝一日的宇宙戰爭做準備,但很明顯更偏向於宇宙流亡的設計……
這些虛空海獸更優越的方麵,在於穿梭宇宙的速度,在於本身的消耗極低,在於對物資的承載和養護,在於自身的隱匿性。
為戰爭而創造的它們,在攻擊手段上倒是乏善可陳。
從古至今,越是海族的智者,越是對未來悲觀。
驕命走進這頭虛空海獸的內部,沿途的海族將士都低頭對她致以敬意。
縱覽過往歲月,海族對於人族天驕最高的敬意,就是稱許一個名叫薑望的人,稱其為“人族驕命”。
這個名字的所有者,是真真切切一路都被當做種族的希望來培養。
未成皇主,即有皇主之尊。成就皇主後,儼然下代龍君。
東海龍王敖劫,創造了一個名為“歸墟”的世界,是他為海族所準備的最後退路,海底“永鄉”。
在中古天路橫空,永恒天碑鎮海的危亡時刻,敖劫已經動手要殺死“滄海”,利用滄海枯竭的力量,將海族的火種,送入歸墟世界。在“滄海最深,無幽無底”之處,進入“永瞑”。
等待宇宙重啟,生機重燃的那一天。或等到歸墟世界裡,誕生那個足以打破末日、完成救世的天驕。又或者,在神霄戰場開啟的關鍵時刻,再歸來!
其中那個“打破末日、完成救世”的天驕……他所期許的名字,就是驕命。
那一日滄海未竭,最終海族沒有大撤退,但驕命已經先一步進入歸墟世界,於“永鄉”修行。直至神霄戰場開啟,她才王者歸來。
【執地藏】戰死的時候,龍佛也親自出手——“拆一份天命,留予驕命。剔些許末法,還贈龍君”。
從古到今沒有任何一個海族天驕,得到這種程度的培養。
哪怕昔日之皋皆、覆海,身上所傾斜的資源也遠不如她。
而她今日示鋒芒。
陣斬人族霸國絕巔而還,在襲殺各路星占宗師的行動裡,算是最早返回的一路。
“將這個送給靈冥皇主。”驕命隨手丟過一顆七彩斑斕的圓球,自有海族將領恭敬接住。
這是阮泅混雜在億萬個念頭裡的思考,瞬間爆炸的汙染她識海的那些心念……驕命相信,其人真實的意圖在其中。
丟給無支恙去分析,省時省力。
屬於她的任務,暫告一段落。
“這門法術,不是如此。你要考慮到元力性質的改變,對五行秩序的影響……罷了,都捏在這枚法術球裡了,自己拿回去琢磨。”
“錯了!誰許你放鬆?劍不是這樣這樣練的,軟綿綿把力氣省給誰?你在戰場上也要如此敷衍自己嗎?不好好練就滾回滄海去,真正的戰士才有資格來到這裡,為族群爭命——而你若是怕苦怕累的廢物,送死也用不著你!”
一路走過不同的修煉室,她或斥責或鼓勵,給予不同的指點……間或處理一些軍情,就這樣走向自己的寢殿。
“【亡語者】這支軍隊我沒法接手,轉予玄神皇主吧,她用兵之能,十倍於我——孽仙皇主確定已經戰死了對嗎?”
得到了確定的答案,驕命在原地略站了一會兒。
然後繼續往前走。
她的房間裡有一麵鏡子。她坐下來,並不對鏡梳妝。隻是觀察了一會兒眉心的傷口,創口已生肉芽,正在緩慢生長——
在漫長的歲月裡,海族正是用肉身硬抗惡劣的滄海環境。
她問道:“楚國主力現今在哪處戰場,情況怎麼樣了?”
“和楚國主力對壘的是誰?”
“妖魔聯軍嗎……那麼誰是最高統帥?”
“那個叫項北的,在哪裡?”
連續幾個問題之後,她直接開始下令:“【破法青刃】現階段的開發還不夠,說是超越了曆史極限,但我覺得還有空間……給我準備一具真王的身體。”
“讓大獄皇主出麵,跟那一路的聯軍主帥溝通,給我創造空間。不需要太大的空隙,也不需要太久。”
“我要一對一,在不產生絕巔波瀾的情況下。殺其命,掠其神通,進一步補完自身,進化道性。”
她在椅子上躺靠下來,聲音也變得緩慢,似將睡去:“待星穹事定……再去玉衡。”
……
……
楚有六師,其中【炎鳳】、【禮魂】乃王室親軍。
隨熊家東征西討,扶熊氏定鼎郢都。
在大楚改製之前,【赤攖】是左氏家兵。
左家舉旗為楚,【赤攖】才稱楚旅。
也就是前後兩代楚帝都鎮得住場子,四大享國世家在左囂的帶領下忠於國事,又逢凰唯真歸來……最高武力達成了一致。
這般涉及各家根本權力的改製,才得以順利完成。
不然的話凰唯真以當年之事為借口,回歸的時候滅幾個享國世家,也就是順帶手的事情。
今日【赤攖】已是真正的楚師,楚廷將它交回左囂手中,還送上【炎鳳】軍的虎符,足見對這位老帥毫無保留的信任。
須知“王軍不輕出,出必以宗室統軍”,乃大楚舊例,幾千年的規矩。
為的就是保障帝權。
但今日即便是福王熊定夫隨征,也要受淮國公的轄製。
大楚名將左鴻用兵,是把“兵貴神速”這四個字運用到極限,真個做到“其疾如風”,尤其擅長奔襲戰。楚烈宗曾評價他:“觀左鴻用兵,如風過原野,春生草木,令人心曠神怡。”
左鴻之子左光烈,則是攻勢暴烈,銳不可當。常常兩軍列陣,分明不見優勢,卻是一衝之下,立潰敵陣。
淮國公左囂,早年也是攻勢暴烈那一類的,秦國軍方的記載是“如鐵錘鑿陣”。到了後來,卻是已經沒有太鮮明的用兵風格。
非要形容的話,像“海”。
瞧著波瀾不驚,萬裡祥和如鏡。但誰都知道一旦狂瀾乍起,將是何等驚濤。
與左囂對陣的諸天聯軍也非常謹慎。
足足三支強軍,在【星淵無相梵境天】擺開陣勢,鐵索橫營,巋然不動,大有對耗到天荒地老的架勢。
【諸炁煉性律道天】畢竟關聯於神霄世界規則,有相對的封閉。
【星淵無相梵境天】則廣闊無邊,根本無法談論天外天內的分野——它沒有界限,不存在分隔的概念。
不是說東去多少裡,西去多少裡,當你抵達被它影響的空域,你開始往神霄世界飛……飛著飛著就到了。
有人說,當你感到完全的自由,你就抵達了神霄。
它對任何存在都是完全的包容和開放。
神霄世界所影響的空域範圍,還在不斷地擴張。根據東天師宋淮的推演,若是不加以乾預,有朝一日這個世界成長到理想形態,會影響整個宇宙,直接關聯諸天萬界——
在任何一個世界的任何一個角落,心念神霄,即至神霄。
那或許正是羽禎創造這個世界時,所構想的無限可能。
到了那個時候,諸天萬界無囚籠。
妖族之關鎖,也就不解自開。
在【星淵無相梵境天】的對決,多是遭遇戰,先鋒乍遇,立分生死。不存在什麼雄關險隘的攻防,也沒有什麼戰略重地的爭奪。畢竟八方漏風,連個風門都沒有。
但荊國升起明月,對齊神霄時間後,此處天境的戰略關鍵就出現了。
荊國人為地創造了一個戰略重地!
左囂所率領的楚軍,本來也是直撲神霄大陸。老爺子已經將“地聖陽洲”和“南極炎淵”圈為楚狩,做好了從先天生靈到後天教派的全方位攻防預案。
先期送往的【曜真天聖宮】的湘夫人,就是其中一步。
但荊國這邊月門一升起,他即引大軍轉向,就這樣和以天妖蜈椿壽為統帥的諸天聯軍撞上,一時相持。
作為妖族榮耀血軍【蜈嶺軍】的當代統帥,蜈椿壽在妖族號稱“兵道第一”,是公認的軍事大家。
【蜈嶺軍】的強大,亦是從蜈嶺血戰之後,一直響徹至今。
此外還有天妖獅安玄率【輝煌金甲】助陣,有被揭下好幾張假麵的幻魔君,帶著他的【鐵麵魔軍】隨征。
大楚六師向來精銳,以二敵三,根本不落下風,仍然士氣高漲。
交戰雙方在中央天境排開陣勢,烏泱泱似兩團無邊的雨積雲。偶然電閃交彙,亦不知是雷霆炸響,還是戰鼓轟隆。
“星穹將隔,我們都會變成瞎子,但我們對此有預期,對麵卻是突逢驚變,此為得先。”獅安玄金甲輝煌,折射天光,以手為簾,眺看遠陣:“要不要趁機乾一票?”
負手在軍陣中巡行的蜈椿壽,隻是搖了搖頭:“當下最重要的戰場不在此處,最重要的戰略目的也不在左囂……一是荊國高舉之月門,二是要創造機會,儘可能消滅人族的星占強者。蟬驚夢已決於前事,古老星穹正確定後事。咱們隻要將楚軍攔在這裡,此行就算無過。”
悠閒靠坐在躺椅上的幻魔君,裹著綺麗的長袍,手中把玩著一張巴掌大的麵具,微微挑起有著暗紅色尾紋的眼角:“我等三尊,無不一時之雄。今日齊聚一軍,難道隻求無過?殊不知,上駟無功即為過也!”
獅安玄昂身未語,但下頷微抬,表情甚是認可。
“左囂是楚國第一勳貴,曾經衝擊過超脫的人物,雖然現在衰退,眼界非我能及。魔君在萬界荒墓或許不輸於他,但這是在神霄,您早前又被塗扈剝麵……”
蜈椿壽說到這裡就停住。
有些話,說得太清楚了就傷顏麵。但聯軍畢竟不都是他一手掌控的蜈嶺軍,雖然迫於壓力合軍一處,也推舉更擅長兵事的他為統帥,兩位絕巔也各有想法,並不全然對他言聽計從……他不得不稍稍點一句,傷一下對方的顏麵,好叫此君清醒。
到底誰才是上駟?
論實力,幻魔君已經大傷本源。論謀劃,他被塗扈當狗溜。實在是沒必要對軍事指手畫腳。
“得勢饒人,則勢散矣!”獅安玄始終看著遠處,未曾轉回視線,越看越想撕下這份肥肉:“咱們有先機卻不行動,豈不是虧了一步?”
“李一初證,即與君上會於愁龍渡,未見勝負之分。今他決於鵬邇來菩薩,咱們還在這裡打呆仗……可見先機也沒那麼重要。”
蜈椿壽慢條斯理地道:“我之用兵,先求不敗,再求勝理。眼下敵情未知,底牌未見,我寧失先機。”
成為李一證道的注腳,是獅安玄無法回避的恥辱;今日被李一趕超,更是他必須麵對的現實;當初的愁龍渡戰場,雖然沒有戰略上的勝負,但在他坐鎮期間,妖族軍隊也是吃了不少虧……傲慢如他,實難辯言。
幻魔君笑了笑:“神魔君和海族天禧皇主、無當皇主,可是已經準備掃尾,吃乾淨齊國的盤子……本君亦以假麵就席——兩位杵在這裡排隊等上桌,卻不知要等到何時。”
“無妨,本帥有吃熱豆腐的耐心。”蜈椿壽已不想多費口舌:“誰掌權,誰負責。等下次您做主帥,我會無條件為您衝鋒。”
幻魔君靜了一會兒,隻笑著道了聲好。
古老星穹的隔絕如期而至。
其時天境驟黯。所謂【星淵無相梵境天】,此刻也隻剩“梵境無相”。並無一顆星,仿佛都沉淵。
唯有荊國高舉的孤月一輪,還潑灑著泠泠月色。
對麵的人族大營果然有騷亂,喧聲嗡嗡,蜈椿壽都聽在耳邊。
諸天聯軍陣中自然也驚亂,畢竟隔絕古老星穹是絕密大計,哪怕絕巔也不是都知情。
但作為主帥早有準備,幾道軍令下去,軍心不落反升。
而他當然也看到,楚軍陣營裡的騷亂,幾乎是剛剛起來,就已經平息。
淮國公治軍手段,可見一斑。
蜈椿壽不免心中輕歎。他口中說著願意枯耗,能夠等待,但又何嘗不希望楚軍可以給他一個食肉的機會呢?
神魔君那邊他是知道的,幻魔君也心思深沉,雖然沒有明確告知彼處戰場的底牌,但他明白,若無萬全把握,幻魔君不會說出“吃乾抹淨”之語。
為將為帥,誰不貪功?
但對手不給機會,他也就按下那躁動的心情。
“那是什麼?”這時獅安玄問。
這問題不該成為問題,因為答案已經明確。
高穹交閃的霹靂中,有一道格外明亮刺眼。
而在那如裂天長峽的長電中,一個燦爛的光點已經清晰。
在獅安玄警覺之前,它尚隻是一個光點,在獅安玄開口之後,它已經昭顯為一尊武服獵獵的囂狂的人!
厚脊險鋒之刀,撕天而至。
來者肆無忌憚,好像真把自己當做墜落的太陽,一刀便斬向妖魔兩族如海的軍陣。
隻身赴萬軍。
古往今來壯士之勇,無過於此者。
蜈椿壽更是愕然看到,對麵定如靜海的楚軍軍陣,驟然掀起狂瀾,有如海嘯爆發,霎時天境轟隆。
值此古老星穹隔絕、交戰雙方都成為睜眼瞎的黑暗時期……人族竟然率先地發起了進攻!
他絕對可以確定,左囂事先絕不會知曉古老星穹被隔絕一事。人族若有其知,此事絕不能成。
人族因為荊國,贏得了那處月門的戰略勝利。聯軍因為事先的謀劃布局,贏得了古老星穹的戰略勝利。局部戰場自有勝負,但在整體戰略上,雙方暫時是持平的。
從星穹驚變,到總攻發起,根本就是前後腳發生,主帥一點猶豫都沒有。這份決斷,這份勇氣,著實令人心驚。
好在他沒有受獅安玄和幻魔君鼓動,貿然決定做些什麼……不然兩軍在星穹破滅的黑暗中,驟然撞在一處,才更是一場險惡的大考。臨時合軍的妖魔三軍,可不如楚軍那邊渾成一體,可能一下就要吃個大虧。
“持我令旗,三軍後撤,給他們一點衝鋒的空間,以示待客之禮!”
蜈椿壽大聲發令:“蜈嶺軍居中多撤七百裡,金甲軍、鐵麵魔軍於左右兩側,呈鉗形攻勢展開——當敵軍前軍壓至天蜈旗,即以全麵反攻!”
“遵旗令,速行!”
至於那一道驟然撲至中軍的璨影,蜈椿壽並不抬頭看,那不是他的事情。
而有一團混洞,悄然迎上了刀鋒。
刀鋒上瞬間炸開的數千道天隙,仿佛是那團混洞張揚的觸須。似頭虛空惡獸,噬魂的章魚。
吼!吼!吼!
狂風卷來萬獸之王的怒吼聲。
似乎要吞咽一切、消解所有的混洞中,走出來一尊長披獵獵的魁偉身影。
“鬥戰真君割草何急?”
此君豪邁長嘯,舉起拳來,直麵那囂狂絕巔,以拳峰迎刀鋒:“吃我三十三天霸拳!”
他的拳頭是山,拳麵奔湧著河流。一個完整的世界,在他的拳峰顯現,被他的力量托舉。大地江海,山河畫卷,貼拳如指虎一隻。
黃蒙蒙天圓地方世界,萬物生長,仍如故時。
仙鶴高飛,雲霧繚繞。此間勝景,令人向往。
此君已有滔天之魔氣,拳頭轟出來,仍有縹緲清幽,高修得道之境。
道魔一體,手背手心。
拳峰高起,太皇黃曾天。
此君名樓約……所求皆空恨魔君!
??下周一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