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青芷本來還保持著柔雅大方的儀態,聽見這話,神色微微一僵:
“夜公子和殿下說什麼了?”
“……”
東方離人大早上把夜驚堂攆下去整理隊伍,她在這裡等著,就是為了套話,見華青芷露出緊張局促的神情,心頭便知道上鉤了。
她也不清楚兩人到底發生了什麼,便在華青芷身上掃了一眼:
“他說什麼,華小姐自己不清楚?華小姐也不必局促,本王並非善妒之人……”
“殿下。”
華青芷見女王爺誤會了,甚至有接納她做小的意思,連忙解釋道:
“殿下想必是誤會了。我在盤龍洞,是見夜公子快淹死了,才給他渡氣……”
東方離人一愣:
“渡氣?”
“?”
華青芷並不傻,見女王爺露出疑惑表情,瞬間明白上當了。
眼見被女王爺套出了根底,華青芷神色再度微僵,不過為了把局麵搬回來,反應倒是極快,反客為主,半開玩笑道:
“殿下莫不是吃醋了?”
東方離人還真沒想到這小妮子敢反將她一軍,站直幾分蹙眉道:
“這說的什麼話?本王堂堂大魏親王,豈會因為這點小事心生妒意?既然有了肌膚之親,那以後……”
華青芷略微抬手:“殿下誤會了。當時夜公子吃錯藥,麵無人色落入水中,眼看著就沒動靜了我怕他出事,才下水給他渡氣。此舉隻是救人,並沒有其他心思。”
東方離人見兩人都親過嘴了,對沒心思的話半點不信。不過華青芷這麼說,她還是順著問道:
“華小姐為了救夜驚堂,清白已經毀了,也回不了家,若是沒其他意思,往後該作何打算?”
華青芷稍作遲疑,輕歎道:
“我隻是個弱女子,身不由己之下,也不知該何去何從。當下唯一的念頭,無非是找薛白錦講講道理,出口氣罷了。”
東方離人莫名其妙道:
“這和薛白錦有什麼關係?”
華青芷柔聲道:“我淪落至此,都是薛白錦弄的,自然得找她說說理……”
東方離人對薛白錦其實挺敏感的,畢竟這位姑奶奶,常年位居黑衙懸賞榜第一名,不說她了,連她姐姐都敢打,以後真要進了門,她怕是得變成——隻有薛白錦不在家的時候,她才能稱老大……
那不成猴子了嗎……
不對,有姐姐在,本王怕個什麼?
華青芷都有肌膚之親了,以後大概率跑不脫,現在有難處,作為大房自然得把該有的氣態擺出來……
東方離人略微斟酌後,如同當家大姐般,拍了拍華青芷的肩膀:
“放心,薛白錦的事兒,本王替你做主。”
?
華青芷眨了眨眸子,心底其實不太信女王爺能做薛白錦的主,女帝來說這話還差不多。
但多個一起挨揍的戰友,總好過多個把她當情敵的對手,華青芷當下還是頷首道:
“那就謝過殿下了。”
……
——
沙州,千佛寺。
清晨的幽遠鐘聲,在平滑如鏡的水麵,倒映出了水中的那棵千年菩提。
神塵禪師身著袈裟,在菩提樹下盤坐,手裡轉著念珠,閉目凝神敲擊著身前的木魚:
咚咚咚……
八個蒲團,前三後五分成兩排,放在神塵禪師丈餘開外。
上麵坐著的人,有的已經剃度點上了結疤,有的則是滿頭長發胡須散亂,不過姿勢倒是統一,都是保持著禪坐的姿態,認真打坐。
換做江湖其他地方,能和一派之主一起練功,身份怎麼也該是掌門的嫡傳弟子,但在千佛寺顯然不一樣。
此地名為悔過池,江湖人通常把這裡稱作雷池,因為進來了就萬劫不複。外圍雜役還有逃出去的先例,但到這裡的人,從沒有人能離開過,也隻有這些人,有資格讓神塵禪師親自勸解。
在場八人老少不一,有的是曾經名傳江湖的梟雄,有的是還沒冒頭就被遁入空門的小人物,身份年齡幾乎沒有重合點,但無一例外都天賦絕倫。
如果這八人全部順風順水,一直在江湖闖蕩,可能連如今南北兩朝的武魁名錄都會被改寫。
比如說前方居中的華發老者,名為卞元烈,號‘九轉天羅’,年九十有四,曾是燕恭帝麾下親信,年少在雲安學藝,指點他的人中,便有當時的‘武安侯’奉官城。
隻可惜卞元烈剛三十歲,翅膀還沒完全硬起來,就遇上了大燕國滅,狂牙子、孫無極、天琅王等等梟雄齊聚雲安,對朝廷殘餘人手展開了圍剿。
卞元烈是當時站在大燕這邊的武人之一,斬殺義軍過百、江湖俠士難以計數,依舊不敵大勢,在燕恭帝南逃後,殺出重圍逃到了西北,投奔了黃蓮升的爺爺,也就是自立為‘沙陀王’的沙州太守。
隻可惜大魏立國後大軍還沒打過來,沙陀王就被嚇破了膽,率部遁入大漠,演變成了如今的沙陀部。
卞元烈試圖幫助沙陀部,設計奪回沙州,但運氣不太好,來沙州武力施壓,逼迫千佛寺倒戈的時候,迎頭撞上了一個剛出山的小禿驢,就此江湖除名,這一關,就是五十餘年!
這五十多年來,卞元烈並沒有被枷鎖關押,也沒有限製他吃飯、睡覺、習武,甚至武功有想不通的地方,去請教神塵和尚,神塵和尚都有問必答,但就是不放他走。
卞元烈知道離開千佛寺的方法隻有一種——把眼前的禿驢殺了。
但他做不到,他無論如何苦練、把自己逼到極限,甚至自覺已經練到江湖無敵,都沒法撼動這和尚分毫!
咚咚咚……
木魚的敲擊聲中,所有人禪坐不動,旁邊的湖麵,卻忽然泛起了輕微漣漪。
神塵禪師動作一頓,睜開眼睛,望向了坐在後方邊角的一個僧人,柔和詢問:
“悟念,心為何不靜?”
在場尚未剃度的人,都是一門心思想走的頑固;而已經剃度之人,則是不想走,或者放棄掙紮的人,就和淨空和尚一樣,會被賜予‘法號’。
被喚作悟念的僧人,睜開了雙眼,在沉默一瞬後,開口回應:
“前些時日,在佛塔抄錄經書,偶然看到寺外的鎮上,有一名青衣女子,長得像一位故人。”
“當年的事,還沒放下?”
悟念躬身道:“有因便有果,有惡行便有報應。弟子報應未至,如何能心安理得放下?還望師父能準許弟子出寺,了卻這段因果。”
神塵禪師搖頭一歎:
“為師不是高僧,隻是個俗人,沒你這份佛心。你出了這道門,便注定沒法活著回來,為師不答應;但不讓你走,你心中不靜,也修不了這佛。為師陪你走一趟吧,是生是死,看你造化。”
悟念深深頷首,而後便站起身來。
坐在前麵的卞元烈,見神塵和尚要離開,開口道;
“小禿驢,我聽你敲木魚敲了五十年了,如今九十有四,命不久矣,能不能法外開恩,讓我也解開心結,落個有始有終?”
神塵和尚目光轉向卞元烈,微微頷首:
“卞施主請講。”
卞元烈摸了下鬢角垂下的白發:
“我卞元烈出自雲安豪門,自幼被聖上栽培,官居要職,手染無數人命,算不得什麼好人。但從始至終,我都是大燕的鷹犬,受命辦事,未曾背叛過主子。
“若是早知道會在這裡囚禁五十年,活的像條無名野狗,當年我絕不從雲安遁走,堂堂正正死在孫無極劍下,這輩子也沾了個忠字。
“如今已經命不久矣,複國已然無望,製霸江湖也成了空談,再熬下去,無非鬱鬱而終。你能不能放我出去,以大燕武人的身份,再為朝廷拚一回?這樣我死了,也算此生有始有終,到了九泉之下,同僚問起我苟活五十餘年做了什麼,也能有個說法。”
神塵和尚道:“老衲若是答應了,豈不成了放任你為禍天下的罪人?”
卞元烈就知道這禿驢不會答應,轉而道:
“那你和朝廷說一聲讓他們把我領回去,以大燕餘孽的身份處斬。死在大魏刀下,也算為過往贖罪,總好過老死在這裡。”
神塵和尚若有若無頷首:
“卞施主雖無佛心,但能這麼說,也算看清了過往。老衲帶你去見個人,讓你得償所願。”
卞元烈聽見這話,明顯愣了片刻,完全不敢相信,遲疑許久後,才詢問道:
“你確定?我是你練功的木樁子,武藝深淺你知曉,真失手把人殺了,你可沾上了因果。”
神塵和尚說話也直接:
“老衲在旁邊看著,你能殺也殺不了。”
“……”
卞元烈聽見這話,差點吐這禿驢一口唾沫,畢竟這他能死對方不能,這不明顯拉偏架。
不過在寺廟裡囚居五十多年,這禿驢也不殺他,想死都不好死。
隻要肯讓他出去,哪怕隻能被打死,在死之前能把畢生所學展現出來,也不枉在這鬼地方苦修一輩子。
為此卞元烈還是痛快道:
“行,去對付誰?呂太清那小牛鼻子?”
“不是,夜驚堂。”
“夜驚堂是哪根蔥?沒聽說過。”
“江湖新秀,今年十九,去年才冒頭。”
“?”
卞元烈本來還摩拳擦掌迫不及待,聽見這話,如同被澆了一盆冷水:
“你這禿驢,十九歲毛都沒長齊的小屁孩,你讓老夫去對付?還隻能被打死?你不想讓老夫走就直說,何必刻意折辱……”
“卞施主多年不問世事,出去打聽幾句就明白了。要是不敢去,隻當老衲沒說過,以後在寺裡安心頤養天年。”
“老夫不敢去?!老夫是求死他還能咋得?全屍都不給老夫留?”
神塵禪師笑而不語,隻是站起身來,杵著禪杖往外走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