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鐺~鐺鐺……”
“天南裡來北荒去~阿郎走到天涯山~尋遍山海無處覓呀~老娘在何方……”
蒼涼曲調依舊在胡楊樹下回響,但為壯士送行的悲壯與唏噓,卻變成了毫無興致的平鋪直敘。
說書先生抱著三弦,看著方才還視死如歸的卞元烈,一步三回頭的走回來,心頭難免嘀咕了一句:白瞎老夫熱血沸騰半天,還以為多轟轟烈烈……
夜驚堂提著鳴龍槍立在原地,待卞元烈走遠後,望向大漠深處。
起先遁走的李嗣等人,在跑出極遠之後,於一處沙丘上方,邊跑邊回頭觀望戰果;發現卞元烈比劃兩下就知難而退,當即便衝下沙丘不見了蹤跡。
夜驚堂見此自然沒去趕儘殺絕,轉身走向等待的笨笨等人,準備繼續去研究那塊石碑。
幾個姑娘乃至黑衙人手,瞧見卞元烈先是慷慨赴死,結果馬上又撓著頭走了,顯然有點不明所以。
太後娘娘站在東方離人身邊,小聲詢問:
“夜驚堂方才掏了什麼東西?怎麼那老頭話也不說便走了?”
東方離人也不清楚,隻是在琢磨方才那招‘一聲響’,夜驚堂為什麼沒教她。
而駱凝作為教主夫人,倒是猜到夜驚堂拿出什麼東西,眼神稍顯古怪,本想湊到三娘耳邊說兩句。
但話語尚未出口,遠處的沙丘後便傳來聲響,繼而駱凝臉色就渾身一震!
踏、踏……
卞元烈剛走到胡楊樹下,本欲拿起酒壺來一口壓壓驚,結果抬眼便看到,後方的沙丘後出現了一道和尚。
和尚看麵相五十餘歲,穿著黃褐色的僧袍,頭頂有九個結疤,行走間一直看著遠方的駱凝,在走過胡楊林後,便頓住腳步,而後輕撩僧袍,對著東南方跪了下來。
“鄒泉明!”
寂靜沙海中,猝然響起一聲淒厲嬌斥!
眾人轉頭看去,卻見向來冷清恬靜的駱凝,雙眸已經因為悲憤而化為了血紅,整個人就如同被激怒的豹子,拔出了腰間泣水劍飛身上前,卻被眼疾手快的三娘,追上去一把摟住:
“凝兒!你……”
駱凝可能是頭一次顯露出歇斯底裡,拿三尺青鋒指向遠處的和尚,怒聲道:
“你這白眼狼,還我爹娘!……”
話語中夾雜滔天恨意,聽到讓人心悸。
夜驚堂瞧見此景,眉頭自然皺了起來,提著鳴龍槍轉身,看向不遠處的和尚:
“你就是當年東陵山莊的大師兄鄒泉明?”
麵向江州跪拜的和尚,神色出奇的平靜,隻是微微頷首:
“貧僧法號悟念,也是當年害的恩師家破人亡的鄒泉明。”
“伱可還有什麼要說的?”
鄒泉明搖了搖頭,並沒有言語,畢竟他的事,江州江湖無人不曉。
鄒泉明出生於大魏開國後不久,和大部分經曆國難的孩童一樣,父母窮困難以維持生計,四五歲就開始跟著老母,在東陵碼頭刮魚鱗維持生計。
當時整個東陵碼頭,都是江州名門駱家的產業,某次莊主參加江湖宴請乘船折返,在碼頭看到了他,覺得他刮魚鱗手法嫻熟,是個習武的苗子,便問他願不願意習武。
鄒泉明當時還不清楚‘師徒’意味著什麼,隻是每天看著江湖俠客衣著靚麗往返,很羨慕那樣的日子,於是便答應了。
而後來,鄒泉明也沒讓駱莊主走眼,甚至超出了東陵山莊的預料。
在十六歲時,鄒泉明就將所有外門武藝融會貫通,被提拔為嫡傳,成了東陵山莊的大師兄;十八歲時位列宗師,標準的八魁之姿,放在江州人眼裡,幾乎已經是東陵山莊的繼承人。
駱莊主對其視如己出,師娘甚至考慮過把女兒許配給他。
鄒泉明對師父師娘很敬重,對師妹也很有禮節,願意按部就班聽從安排,娶妻生子、打理產業,直到有朝一日師父退居幕後,繼承掌門之位,讓東陵山莊在他的帶領下名震江湖。
但可惜,駱莊主在鄒泉明踏進東陵山莊那天起,就看出他目標是製霸江湖、成為人上之人,對兒女情長毫不在意,可能會對他女兒禮敬有加一輩子,但絕不會發自心底把女兒當成摯愛之人,他想要的隻有江湖霸業。
駱莊主隻有一個女兒,不可能讓其嫁給一個不喜歡她的人,對此成婚之事一直沒表態。
再後來,幼年在山莊打雜的駱英,因為憨厚老實又勤奮,博得了駱莊主的賞識,而後又被大小姐看上,變成了出門時形影不離的隨從。
駱莊主知道鄒泉明天賦更高,但東陵山莊在鄒泉明眼裡,隻是一個習武往上爬的地方;而在駱英眼裡,則是他的家,師父師娘便是爹娘,大小姐是他渴望卻不敢妄想的全部,自幼被駱家養大改姓駱,本身也算是入贅給駱家傳了香火。
為此駱莊主最終,還是把女兒許配給了駱英,讓已經能獨擋一麵的鄒泉明,離開門派自己闖蕩去自立門戶。
鄒泉明在東陵山莊待了近二十餘年,自認無論孝順還是天賦勤奮,都比打雜的駱英多出百倍,青雲直上時被從師門勸退,心中自然不服!
不光是他,連東陵山莊的師兄弟,乃至江州江湖都有無數人為其抱不平,覺得駱英是靠著巧言令色,才爬到了東陵山莊繼承人的位置。
鄒泉明心中有萬千不甘,但江湖之上,師命便是王法,他不能違背這安排,隻能流落江湖成了個無依無靠的遊俠兒,這一漂就是十年。
十年時間,足夠任何武人洗去鉛華磨平棱角,但鄒泉明沒有,他一直記得東陵山莊,心底無時無刻不在憤懣,覺得師父不公,駱英拿走了本該屬於他的東西。
終於,在十年之後,東陵山莊的老莊主壽終正寢,山莊老少迭代,新莊主變成了當年他從未正眼看過一次的駱英。
師父在時,鄒泉明不能回去,但師父走了,就是同輩之間的恩怨,他必須得為當年的事討個說法。
於是在莊主繼位,東陵山莊開英雄宴那天,鄒泉明到了場,公開指責駱英不配成為東陵山莊的掌門。
無數豪傑在場,駱英無論如何都得拔劍。
老莊主把鄒泉明養大,猜到鄒泉明可能會不服,在臨走之前,特意教了駱英三招劍法。
但即便如此,鄒泉明當天還是重傷了駱英,把十年來的不甘和憤懣,都發泄在了這個手下敗將身上。
可打完後,卻發現曾經為他抱不平的師兄弟乃至江湖人,看他的目光都變了。
那目光就好似在看著一個瘋子。
因為當時在場的江湖名望,看出老莊主傳的那三招劍法,都是破招的切磋之技,而駱英即便抓到了以傷換死的機會,也沒選擇那麼做。
老莊主為了女兒或許有點私心,但至死都把鄒泉明當徒弟,從未想過取他性命;而駱英即便被當眾掀桌子,也從心裡把鄒泉明當自家出去的大師兄,沒想過真正生死相搏。
但鄒泉明隻是把東陵山莊,當做不公和仇恨的源頭,視其如同仇寇。
不久後,駱英重傷不治身死、莊主夫人怒急攻心隨之而去,傳承百年的東陵山莊,好似失了魂魄,在默默無聲中銷聲匿跡。
鄒泉明沒敢留下,渾渾噩噩浪跡江湖,也好似失了魂,最後來到了沙州千佛寺。
神塵禪師收留了他,認他為徒弟,給他講善惡、講佛法,這次他聽進去了。
他明白了師父當年為何讓他出山闖蕩,明白了他當年錯在那裡,明白了東陵山莊一直把他當做自家人。
但明白的越多,心底的罪惡也就越深,害的師父家破人亡,信了佛就能心安理得被寬恕,那誰去償還含恨而終師弟師妹、已經化為斷壁殘垣的東陵山莊?
鄒泉明看著夜驚堂走來,揚起脖子,想以血債血償的方式,給這罪惡一生做個了結。
但一直在教導教他放下的人,自己卻並沒有真正放下。
嚓~
嚓~
就在夜驚堂提槍走向鄒泉明之時,沙丘後再度響起腳步。
卞元烈乃至東方離人轉眼看去,卻見一個身披袈裟、手持黃銅禪杖的老和尚,順著腳印走了過來。
夜驚堂頓住腳步,轉眼望向不用問姓名也知道身份的和尚,蹙眉道:
“神塵大師是來勸我放下屠刀,寬恕有罪之人?”
神塵禪師不緊不慢走到了跪地的鄒泉明身側,抬手行了個佛禮:
“寬恕罪人,是佛祖的事兒,作惡在先,如果悔過就能被寬恕,還要王法律令何用?”
“?”
夜驚堂倒是被這話給問住了,畢竟神塵說這個,他說啥?
“那神塵大師是來讓我從輕發落?”
“佛門是勸人向善之地,不是審判之所。悟念來了千佛寺,老衲便得勸他悔悟,讓他認識到自己做了惡。至於悔悟後,他是去是留,是他自己的事;該殺該放,當由王法依律定奪,和佛門無關,夜施主也不該徇私枉法。”
夜驚堂點了點頭:
“神塵大師確實是高人。”
神塵和尚對此搖了搖頭,又輕輕歎了一聲:
“但佛法是佛法,老衲是老衲。
“老衲不是什麼高僧,隻是個江湖俗人,收了他為徒,勸他向善,他聽了為師的話,為師自然也為徒弟說話。
“老衲覺得他悔改了,應該活下去繼續修佛,夜大人要殺他,老衲自然不答應,所以過來請夜大人給老衲個麵子,放他一條生路。”
神塵和尚的話語十分敞亮,夜驚堂也弄明白了其來意——我明白道理,但咱們先拋開道理不談,你看在我的麵子上,把我徒弟放了。
這不離譜嗎?
夜驚堂見神塵和尚如此坦陳,硬是半天不知道說啥好,想想詢問:
“我要是不給麵子,神塵大師當如何?”
神塵和尚再度行了個佛禮:
“知道夜施主聽不進寬恕他人的佛法,老衲倒也略懂一些拳腳。
“悟念有錯在先,老衲收他為徒,自然得擔起這份債。
“夜施主想為駱施主報仇,大可對老衲出手,能殺老衲,是造化使然,佛祖來了也保不住他;若殺不了,老衲自斷一臂,給駱施主賠罪,此事就此了結,可否?”
在場諸人聽見此言,明顯愣了下。
卞元烈在說書先生旁邊坐下看戲,聞言忍不住開口:
“打不過你,你還斷一臂給人賠罪?”
神塵和尚神色平靜:
“老衲不講道理,不代表不明事理。勸人諒解,總得付出代價。”
卞元烈也無話可說。
沙海也隨之安靜下來。
夜驚堂隻要鄒泉明的命,對神塵和尚的胳膊並不感興趣,但看神塵和尚這不講道理的架勢,不動手肯定不行了,當下輕輕抬手擺了擺。
東方離人等人見狀,皆是往後退去;而駱凝則是雙眸血紅盯著鄒泉明,裴湘君用力才往後拉開了一些。
神塵和尚右手把黃銅禪杖杵在沙地之中,左手轉著念珠,眼神始終平和慈睦,身形卻如同橫斷沙海的山嶽,似乎連夜風都難以跨越。
夜驚堂氣息也沉寂下來,右手鳴龍槍往側麵滑下,直至點到地麵,而後緩緩繞至身後。
嚓嚓嚓~
鳴龍槍的槍鋒,在沙地上畫出一道半圓弧線,很快抵達了正後方,繼而:
轟——
九尺長槍當空化為半月,狂奔氣勁裹挾無儘黃沙,在死寂沙海中猝然帶起一條遮天蔽日的黃色長龍,連遠在十餘裡開外的華俊臣等人,都被驚的猝然回頭!
隨著一槍出手,夜驚堂身前沙地瞬間被撕裂,呼嘯橫風聲猶如龍咆,不過一閃之間,便撞上了不過十餘丈開外的不動老僧。
而處於正前方的神塵和尚,麵對摧山斷海般的一槍,身形紋絲未動,隻在即將臨身時身上袈裟高鼓,發出‘嘭’的一聲悶響。
轟隆——
驚天動地的爆響聲中,沙海之間瞬間出現一道肉眼可見的衝擊浪潮,硬生生把前方沙土削去一層,連遠處的黑衙捕快,都強橫衝擊下倒地。
原本勢不可擋的黃龍,在震擊下從中撕裂,就如同迎頭撞上了一根定海神針,化為兩股洪流衝上後方沙丘,在沙丘左右衝出兩個巨大豁口。
而豁口之間,則是未被氣勁波及的扇形地帶,跪在神塵和尚背後幾步外的鄒泉明,竟是連衣袍都未被帶動!
卞元烈繞是和神塵和尚打了一輩子,瞧見如此駭人光景,依舊倒抽一口涼氣。
但他一口氣沒吸完,眼底便湧現震撼!
隻見遮天蔽日的沙塵,剛剛撕裂地麵,夜驚堂已經接踵而至,身形如同閃爍到神塵和尚側麵,墨黑槍鋒突破神塵和尚右側,點向鄒泉明眉心!
這一槍快的令人發指,饒是所有人中武藝最高的卞元烈,也隻是在槍鋒越過神塵和尚側麵時才堪堪看清。
但如此驚世駭俗的一槍,卻在鄒泉明眉心之前戛然而止!
神塵和尚握住禪杖的右手,不知何時鬆開,抓在了槍杆之上,握著念珠的左手,順勢前推,發出一聲震耳欲聾的爆喝:
“吒——”
嘭——
沙海之間氣勁震蕩,另一道衝擊環,再度削去一層沙土。
夜驚堂長槍被淩空強停,右手當即往前衝出,與神塵和尚對衝。
結果雙掌相接瞬間,傳遞到手上的掌勁,便好似如來滅世,強大到難以想象,氣勁瞬間把後方地麵都轟出一個扇形凹坑。
轟隆——
爆響聲中,所有人之間一條筆直黑箭激射而出,在漫天沙土中洞穿出一個空洞,接連撞碎兩座沙脊,才淩空翻身落地,在地麵留下了一條數十丈的長槽。
嘩啦啦……
等到看清落地之人,黑衙眾人皆麵露不可思議,連歇斯底裡的駱凝,都瞬間冷靜了下來,轉眼看向了夜驚堂。
“阿彌陀佛!”
神塵和尚紋絲未動,抬手行了個佛禮:
“夜施主可放下了?”
“……”
數十丈外,夜驚堂單手持槍落在沙丘上,眼底也帶上了一抹驚疑:
“你看過地宮裡那塊石碑?”
神塵和尚坦然點頭:
“老衲幼年不過是一介江湖潑皮,好勇鬥狠性格頑劣,雖得高僧點化,卻一直放不下‘天下第一’的虛名。
“高僧知道若任我浪跡江湖,必成人間大惡,所以把我帶到千佛寺,去始帝陵看了那塊石頭,並告誡我說:
“你能看破這塊石頭,就能和吳太祖、始帝一樣,成為跳出三界的仙;如果放下了這塊石頭,心底沒了執念,同樣能成至高無上的佛。
“高僧是大智慧,看透了老衲的心性,用那塊石碑,給老衲套上了枷鎖。
“老衲放不下那塊石頭,但石碑殘缺,同樣沒看破。
“老衲怕沒法成仙,又失了成佛的機會,隻能恪守清規戒律,在千佛寺當個和尚,這一當,就是六十年。
“說起來,老衲和卞施主的遭遇沒區彆,都是被迫安分守己了一輩子。”
卞元烈本來在滿眼震驚,聽到這裡,臉色猛然一沉,繼而罵道:
“你這狗禿驢還知道是被迫?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人家高僧是大智慧,讓你心甘情願當和尚,老夫心甘情願了?”
神塵和尚望向卞元烈,平和道:
“所以說,老衲不是高僧。能讓卞施主活到今天,五十年來未曾行半點惡舉,老來還看透過往心境超脫,老衲便已經不辱沒高僧教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