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山美穗的文筆稚嫩,也沒什麼寫作技巧可言,讀著她的文字時,就能想象出她以自己的一腔熱情為驅動寫下這些的情形。
在她的筆下,對深陷漩渦的人,有一份樸實的同情。
除了明顯是在指章子的,走投無路下選擇擁抱浮華社會、換取虛假安全感的年輕女性之外,還出現了隻是想要讓家人過上好生活,所以在上司的暗示下借了小額貸款去完成招待業績,儘管如願升職,卻也走上不歸之路的企業乾部。
在小山美穗的筆下,出現的每一個人物,雖然境遇不同,走上這條路的理由也各不相同,但都有著各種各樣的問題。
小山美穗既不是作家,也不是學者,僅僅是再普通不過的普通人而已。所以,她無法回答問題,隻能不斷提出問題。那就是
明明隻是想要認真生活,為什麼會落入這樣的萬劫不複之中?
這一遝裝訂好的稿紙雖然有點厚,但文字簡單,也並沒有設置什麼懸念,讀起來非常容易。讀過之後,岩橋慎一覺得,這些文字,不如說,真的是小山美穗的一篇觀察日記。
心裡一早知道,章子是真實存在著的人。這讓岩橋慎一在讀著小山美穗的文字時,也下意識地相信,裡麵出現的其他人和事,也是真實存在著的。
或者說,即使不知道章子是真實存在的人,岩橋慎一也相信文中的人與事並非杜撰。
如同章子這般經曆的人,本來就不知道有多少。不僅如此,隨著泡沫的崩潰,淪入這般境地的人,往後還會成倍的增加。最開始,會去透支消費的人,或許是出於虛榮,出於享樂,但漸漸地,就算隻是想要認真生活,在時代的裹挾之下,也身不由己,掉入其中。
泡沫破了,但建立在泡沫之上的生活卻還要維係。
準確來說,在泡沫剛開始破滅的時候,是跌入漩渦這種事最頻發的時候。因為,這個時候的人,心裡還對“重新回歸普通生活”有著信心,所以願意通過透支來渡過難關。說白了,對普通人來說,願意去做透支的事,是因為還對未來抱著希望。
會被欠款搞得焦頭爛額的,其實是對人生有信心,希望保留信用的人。這樣的人拚命努力想辦法補上欠下的窟窿,努力讓平靜的日常不會被意外打破,想要保留著體麵生活在這個社會上,結果所做的一切,卻隻是飲鴆止渴,把被埋葬在廢墟之下的那個日子到來的時刻略為拖延些許而已。
旁觀者可以批評這些陷入其中的人不夠謹慎,然而,在一個遍地是陷阱,身不由己的時代,不該要求每一個人都保持清醒與理智。
朝子決定接受雜誌的采訪,開通求助熱線,願意為陷入困境的人幫助,她之所以那麼做,所抱持的信念便是,當時代的災難砸到了普通人身上,人應當有一個重新開始的機會,而不是一旦跌倒了,就隻能從此滑向深淵,墮落至死。
岩橋慎一不評價姐姐朝子的想法,但是,他在心裡,也不能不認為,這樣的時代,對大部分的人來說,都隻是被動地隨波逐流至此,在感覺到窒息之前,意識不到雙腳踩在沼澤地裡。
……
在岩橋慎一閱讀的這期間裡,重新拿了酒過來的中森明菜,安安靜靜陪在他身邊。但是,她並沒有自斟自飲,隻是這樣待在他的身邊。
等到岩橋慎一讀完了這一遝稿紙,不僅是他杯中的酒變溫了,中森明菜重新拿來的那一瓶,也有些溫了。
岩橋慎一合起了小山美穗的這一篇觀察日記,喝下一口變溫了的酒,告訴她,“看完了。”
早知道,還不如等他讀完之後再去拿酒。
做了無用功的中森明菜,伸過一根手指頭,蹭了蹭出了汗的酒瓶瓶身,點點頭,問他,“感想如何?岩橋桑。”
一叫“岩橋桑”,準是在心裡又不知道在想些什麼有的沒的。
岩橋慎一反問一句,“你覺得怎麼樣?”
“你問我‘怎麼樣’,讓我不知道回答什麼。”中森明菜說。她的手指頭不停擦拭著濕漉漉的酒瓶,“覺得很殘酷,很害怕。”
但更加殘酷的地方在於,現實裡會發生的,恐怕要比小山美穗所寫下的,還要殘酷不知多少倍。
連文字也無法形容的痛。時代崩塌,便是如此。
岩橋慎一忽然提起來,“事務所的渡邊桑,先前一再說起,身為藝能界的從業者,對於社會大眾,應該是負有責任的。”
中森明菜瞄了他一眼,“責任?”雖說是疑問句,但這一次,中森明菜卻隱隱約約,聽懂了這一句聽起來沉重宏大的話。
要是以往,聽到這樣的話,中森明菜或許會有幾分一知半解的懵懂。然而,她所見證著的,小山美穗與章子之間的這段緣分,某種意義上,其實就是渡邊萬由美這句話的一個注腳。
“渡邊桑這麼說過嘛。”中森明菜把沾濕了的手指收回來,翹著手指頭,等著它晾乾。這孩子氣的舉動,與她臉上看起來頗為認真的表情,有點不大搭調。
她腦海之中,浮現出事務所渡邊桑那張乾練從容的臉,心裡覺得,能早早就想到這些的渡邊萬由美,果然和自己是完全不同的兩種人。或許,在這樣的時代裡,渡邊桑那樣的人,才是更加被需要著的。
……但是,美穗醬也向她道謝,期待著能看到她更多的作品。美穗醬說,從她這裡,得到了力量。
岩橋慎一不能知道中森明菜正想些什麼,點點頭,“比如說現在,如果能夠通過你的影響力,讓觀眾們知道,假如不幸落入了這樣的漩渦之中,也並非隻有走上絕路一個選擇。”
他話說到一半,看著中森明菜臉上浮現出的笑容,有點摸不著頭腦。
“怎麼了嗎?”
中森明菜輕輕搖頭,笑眯眯地看著他,“沒什麼。”才不會告訴岩橋慎一,他所說的,和她自己剛才想著的,是同一件事。
“美穗醬是說過,”中森明菜告訴他,“如果《可愛的季節》裡,有個和章子的情況差不多的人就好了。”她想象小山美穗說著這句話時的心情。
世間的事常常是這樣,總是在已經發生之後,才知道其實不止有一個選擇。
可是,岩橋慎一卻對她潑冷水,“就算真的有這樣的一個角色登場,章子也未必就有另一條路可以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