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很久之前,黑眼鏡很年輕的時候,就開始行走在深不見底的禁地內部。
彼時他剛剛失去一切。雙眼雖蒙上黑布,仍因為些微的氣流而劇痛無比,像是拿鈍掉的鋸子緩慢而深刻地切割著那兩顆球狀器官,直令人幾乎忍不住想要把它們雙雙扣出來踩爛在地上。
但他已經習慣了。
他仿佛一把一往無前的利刃,直直插進禁地裡,不管前方是遍地尖刺還是垂下鬼手,他都視而不見,伴隨著破碎機關一起灑下的是淋漓鮮血,但那又怎樣?
——反正他死不了。
他徒手掰斷前方的鎖扣,聽到遠處傳來似有若無的脆響。
那金屬碰撞的聲音在石壁間傳遞,一下一下極有規律,聽著就像是有什麼人正穿著金底靴子在這裡漫步。
……禁地裡有人,在這個時代並不稀奇。
戰亂頻發,民不聊生,易子而食的慘案比比皆是。在這樣的情況下,就算是死亡率極高的禁地也阻擋不了走投無路的難民。
如果死了,那至少死得乾脆,總比出去挨餓受凍強;而要是走大運順了東西活著出來,典當的錢足夠他們一家老小挺過幾年寒冬。
一開始黑眼鏡還會順手救下這些衣衫襤褸的人,但很快,他意識到,這都是徒勞。
他前腳全須全尾送出去的人,轉天就會又鑽進禁地。
而第二次,好運沒有降臨。
黑眼鏡目睹過無數熟悉的屍體躺在路上,臉上帶著或恐懼或釋然的死寂表情,手裡或空空如也,或滿載金銀。
於是他便放棄了做無用功。
思緒回籠,剛剛那些機關讓他腦後的黑布係扣略微鬆散,黑眼鏡的注意力被飄蕩掀起一角的黑布吸引,微微頓足。
而就在他停下腳步的一瞬間,清脆的“哢嚓”聲響起,前方的機關不知被什麼觸動,發出齒輪扣合般的聲音。
這也許是毒氣,也許是暗器,也可能是彆的什麼東西……
黑眼鏡不是很想搭理。
他的心裡就好像出現了一個永遠也無法被填滿的大洞,一切稍快活些的情感都順著那個漏口滑下去,又化作咕嚕咕嚕的漆黑粘液爬出來,湧進他的每一根血管。
而那些粘液每時每刻都在喊著——
為什麼隻有你沒事?
機關啟動了,很新奇,不是他剛剛猜想的那一堆東西,而是一個巨大的擺錘,看樣子這設計人是想讓入侵者體驗一下粉身碎骨的死法,黑眼鏡不是很著調兒地在心裡給他的創意打了六十分。
他慢悠悠地捋順了一下係帶的尾部,讓它沒有一絲褶皺,而擺錘已經呼嘯而至——
耳邊的金屬碰撞聲突然快了起來。
一隻手鬼魅般探出,猛得拽住他的領子,龐大的力道襲來,瞬間把黑眼鏡調換了個位置。
擺錘重重砸在身後的石壁上,無數碎石飛濺,劈裡啪啦打在背部。
這是黑眼鏡第一次遇到張啟靈。
張啟靈沒辦法像黑眼鏡一樣視物,因此他手裡正舉了一盞燭台,搖曳的火光很溫暖,卻如針一般紮進黑眼鏡眼底,讓他眼部的刺痛一下子深入腦髓般強烈。
很荒唐,即使是痛到仿佛下一秒就要爆炸,他的眼珠子依舊運行良好,幫助他在黑暗裡視線清晰得像夜貓子。
於是黑眼鏡便看到,這黑衣人的背後正背著一把白刀。
那白刀沒有刀鞘,赤裸裸一個掛在背後,用細細的鐵鏈子捆綁起來,每動一下刀柄都會與鏈子碰撞發出脆響。
但仔細看去,這刀身上分明還墊了一層軟布,隔開了冰冷的鏈條。
……這個手法,眼前這個人看上去根本沒有用刀的意思。
黑眼鏡被調動起一絲興趣,不知是為了這禁地難得的善心還是為這不用刀的刀客,於是他收回視線,微微扯起嘴角仿若禮貌地說了聲“多謝”。
然後他清楚地看到這個黑衣人頓了一下,露出一個表情。
這個表情轉瞬即逝,但看上去像是不忍直視。
他不覺得自己現在的形象有什麼見不得人的地方,因此——
“你認識我。”黑眼鏡的聲音很篤定,他像是已經信任了張啟靈,隨意地拔出身側的刀轉了個刀花,黑布下的表情很平淡。
但事實上,他已經全身緊繃起來。
在剛剛發生那些事的現在,在他隱姓埋名在禁地裡遊蕩多時的現在,突然有一個認識他的強者冒出來,由不得他不多想。
……他願意擁抱死亡,可絕不是被殺死。
黑衣人看了他一眼,麵無表情的樣子像是什麼雕塑,怎麼看都不像是正兒八經的活人。
他靜靜地盯了黑眼鏡一會兒,突然抬起手遮了下燭台的火光。
火光當然無法被完全遮住,它們從蒼白的手指間鑽出來,在石壁上投出長長的陰影。
於是黑眼鏡的眼睛還是陣陣作痛。
黑衣人把手放下,張了張嘴,又合上,與手指一樣蒼白的唇抿得很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