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臣以為人人都愛權,因為有了權,再想有錢、有名,亦或一展抱負,就相對容易多了,甚至可以說如探囊取物。”
朱厚熜含笑道:“不為錯,可也不對,愛權隻是為了滿足私欲,並非全都單純的愛權。”
“這……不一樣嗎?”
“當然不一樣。”朱厚熜道,“如已經致仕的嚴嵩,你說嚴嵩愛什麼?”
朱載坖仔細想了想,微微搖頭:“兒臣愚鈍,還真不知嚴嵩愛什麼。”
若說愛財,嚴嵩首輔當了許多年,是積攢了許多家底兒,可也絕對算不上巨富。
若說愛名,就嚴嵩在仕林中的名聲真不咋地。
若說愛美人,人家連個妾都沒有。
若說隻為一展胸中抱負,又好像也不是。
“嚴嵩這樣的人,才是真正愛權的人。”朱厚熜說道,“嚴嵩就是單純享受大權在握的滋味兒,這種人,屬於比較特殊的一列。”
“那……徐階呢?”
“自徐階入閣之後,鬆江徐家也是水漲船高,你說愛什麼?”
朱載坖怔了怔,問道:“父皇,徐階比之嚴嵩,誰貪?”
“貪?”朱厚熜笑了,“那是低級官僚的行徑,到了徐階這個級彆,根本不需要貪,完全可以合法合理的發財,用得著貪?”
朱載坖愕然,繼而有種無奈與憤懣之感。
朱厚熜卻是神色淡然,道:“李青說過一句很有道理的話,我也與你說過,今日我再說一次,‘為帝者,常以我之大私為天下之大公’,知道這句話的深層含義嗎?”
朱載坖點頭。
“你不知道!”
“?”
“這句話的本質就是說,大多做皇帝的,都是既要馬兒跑,又要馬兒不吃草。你現在的心理狀態,就是如此。”朱厚熜沉聲道,“記著,這是皇帝大忌。”
頓了下,補充道,“當然了,在李青的語境中,這個‘馬兒’不是指皇帝的臣子,而是指皇帝治下的百姓。”
“這個之後再說,現在隻講臣子。”朱厚熜道,“利用臣子不同的私欲,以作分化,同時,還要予以一定程度上的滿足,且要在此過程中,稍稍厚此薄彼,如此一來,便有了心裡不平衡,也就避免了幾方陣營沆瀣一氣的可能性。”
“何也?因為獲益更大的一方,沒必要再去挑戰更大的困難,隻需安於現狀即可,而私欲沒能滿足的一方,卻隻會想著取締獲益更大的一方,即便想直接挑戰更大的困難,既得利益者也會擋在前麵,唯有如此,才能真正意義上的分化臣權,以鞏固皇權。”
一口氣說了這麼多,朱厚熜不免喉頭發乾,道:
“其實父皇更希望你自己領悟出來,不過……你仁弱了些,父皇隻好拔苗助長了,這些話當銘刻於心。”
“是,兒臣謹記。”朱載坖神色空前認真,滿臉肅穆。
見狀,朱厚熜稍感欣慰,至少兒子還是肯學的。
不料,兒子接下來的一句,又讓他生出一種無力之感。
“可是父皇,兒臣以為無論手段如何,其真正目的都是為了大明社稷、萬民蒼生,今日朝堂之上,兒臣觀徐大學士所言,隻有諂媚之意,實無興邦之舉啊。”
朱厚熜苦澀一歎,道:“你是覺得徐階隻是一味的歌功頌德,隻是拍馬屁,對吧?”
“父皇英明。”
“你真就覺得徐階就這點水準?”朱厚熜苦笑道,“到了徐階這個位置,隻能如此,也必須如此。”
“兒臣覺得還是實乾才好。”朱載坖小聲道。
“不錯,你這樣想一點不錯。”朱厚熜先是肯定了兒子的用心,後又做出解釋,“首席內閣大學士,自不能隻會拍馬屁,可你覺得……朕不在的這些時日,朝局平穩運轉,國策穩定推行,真就全是你的功勞?”
朱載坖一滯,連連道:“兒臣萬無此意,這些自然是諸多大臣共同努力的結果。”
“可本質上卻離不開徐階的從中調和,臣子絲毫不提自己的付出,將功勞一股腦給了君上,如此臣子,還不算是好臣子?”
“這……”
“還有,這些馬屁話並非真就毫無意義,謊話說了一萬次,就有人信了,朕有無告訴過你,信任才是權力的核心本質?”
朱厚熜輕叱道,“徐階此舉,是在樹立皇帝的聖主明君形象,是在幫著皇帝建立威信,是在鞏固皇權……你真當徐階不知所謂?”
朱載坖臉色通紅,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徐階如此,因為徐階隻能如此,這恰恰是徐階出色的表現,懂嗎?”
“兒臣……明白。”朱載坖羞愧難當,“請父皇息怒,兒臣實沒想到這層。”
“唉……”朱厚熜壓了壓火氣,道,“走吧。”
“去,去哪兒?”朱載坖呆呆問。
“回乾清宮,李本還等著呢。”朱厚熜沒好氣道,“今日朕說的這些,回頭好好琢磨琢磨,另,之後要多用心看,用心學,不要隻看表象,廟堂這汪水,遠沒有你想象的那般簡單……好好學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