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載坖怔了怔,恭聲稱是:“兒臣告退。”
…
雨越下越大,雨水順著屋簷連成線,如澆如注,朱厚熜麵色沉靜,一言不發。
黃錦遲疑著開口說:“楊慎還是有功的。”
“說說看。”朱厚熜語氣平靜,不慍不喜。
“人常說,知錯能改,善莫大焉。”黃錦說道,“楊慎年輕氣盛,確實做了錯事,可流放之後,人也變得沉穩起來,這些年的巡撫,可謂是兢兢業業。有功勞,亦有苦勞。”
黃錦知道主子早就不惱恨楊慎了,不然之前下江南也不會特意在蘇州停留,更不會派太醫為其診治調養。
隻不過,拉不下來臉直接說原諒。
朱厚熜沒有接話,望著雨幕的麵容沉靜如水,輕聲道:“如若沒有重新啟用楊慎,如若就讓他在雲南了此一生,又當如何?”
黃錦不知如何作答,便道了句萬金油的話:“雷霆雨露,莫非天恩。”
朱厚熜依舊沒有接話,歎息道:“楊慎終究得到了善終,可終究沒有求仁得仁,那首極具才情的詞,也沒能真正與之契合,雖得功名於一時,卻失清名於百世,這是善終……可這是善終嗎?”
這次,黃錦不再接話。
黃錦的腦子不支持他再接話了。
朱厚熜也沒再說什麼,隻是怔怔凝望著雨幕發呆。
對楊慎,朱厚熜是複雜的,事至如今,仍無法秉承一顆平常心去看待他,去評價他,去肯定他……
不過,是非功過,自在人心,朱厚熜是個執拗的人,卻不是個蠢人,更不昏庸。
“罷了罷了,”朱厚熜輕輕籲了口氣,“如他所言,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逝者已矣,今便付之這滂沱雨中,急驟風中,隨之消散吧。”
“皇上虛懷若穀。”
朱厚熜思忖了下,說:“著人告訴皇帝,不用議了,追贈楊慎太師,追贈諡號文忠,靈柩回鄉途中,驛站需好生接待,殯葬以伯爵之禮,所需花銷由內帑出。”
頓了下,“巡撫之位由沈煉接任。”
“皇上仁德。”黃錦露出笑意,由衷的開心。
這個開心,更多是為主子。
如此既是放過楊慎,也是放過了自己。
朱厚熜“嗯”了聲,繼續聽雨……
~
杭州。
“戚大人,蘇州來的信!”親兵遞上書信。
戚繼光詫異地接過,撕開信封,隻瞧了片刻,便微微變了臉色。
“楊巡撫殉職了?”
戚繼光有些不安。
仗打的漂亮,少不得後方支持,這幾年大大小小的剿倭之戰,楊巡撫可謂是鼎力相助,如今得力搭檔沒了,戚繼光哪能泰然處之。
楊慎年事已高,殉職情有可緣,可戚繼光一時仍有些無措。
繼續往下看,眉頭不禁皺的更深了。
【久聞戚將軍風采,本官神往已久,今朝廷委任本官為蘇皖巡撫,昔年楊公如何,本官亦會如何,還請戚將軍勿憂……】
接著,話鋒一轉:
【清丈田畝,上利國帑,下安百姓,還請戚將軍嚴格監督,貫徹施行,務必一絲不苟。戚將軍雖在浙江境內,卻歸本官管轄,既然戚將軍歸本官管轄,那麼戚將軍所行之事,本官自有權過問,自有權管轄,田畝清丈期間,還請戚將軍務必詳實彙報,及時彙報,若有需求,還請不吝開口,本官會以最大限度的支持,為戚將軍分擔壓力,解決難題……】
戚繼光緩緩收起書信,麵色變幻不定。
沈煉的信太過曖昧了,讓他難以判斷。
做官做了這麼多年,雖然沒久居廟堂,雖然隻是武將,但官場中事,他還是清楚的。
沈煉的這封信誠意太足了。
可正因如此,才顯得很假。
這不符合蘇皖巡撫的水平。
尤其是這個蘇皖巡撫還要插手浙江、江西兩省的田畝清丈,這簡直是膽大妄為。
不,這就是膽大妄為!
且不說朝廷根本沒有讓巡撫插手的旨意,即便有,浙江、江西也都有各自的巡撫,怎麼算,也輪不到他沈煉來管。
說嚴重點,這是僭越之罪!
這個沈巡撫,好生了得,好大的胃口……戚繼光深吸一口氣,緩緩收起書信,“送信的人可還在?”
親兵拱手道:“在門外。”
“讓他進來見我!”
“是!”
少頃,一個中年人進來,躬身一禮,“在下徐渭,見過戚將軍。”
戚繼光打量了他一眼,問道:“你是沈巡撫的幕賓?”
“戚將軍明鑒。”徐渭頷首,“在下還曾是楊巡撫的幕賓。”
戚繼光“嗯”了聲,問道:“沈巡撫讓你送這封信時,可還說了什麼?”
“沈巡撫說,戚將軍若有徇私之處,他必嚴懲。”徐渭笑著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