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是,這些光點太少太少了。
少得讓他生出莫名難過。
零零碎碎隻剩下三四十點。
【褚無晦,你還執迷不悟?】天穹之上傳來一道難辨男女的空靈聲音,威嚴中帶著讓靈魂都戰栗的氣息,讓人生不出一點反抗念頭,【這些世界中,有你渴盼的盛世太平。】
一個沒有戰亂且強大富足的世界。
【非我親手所造。】
祂道:【有至高無上的權柄。】
褚曜曾在裡麵當過流芳百世的雄主。
【非我所求。】
祂道:【有你渴盼的天倫之樂。】
父母皆在,手足情深,妻賢子孝,連他自己也健康活到了百歲高壽,最後無疾而終。
【非我所得,我六親緣淺。】
父母不在,兄妹皆亡,唯一的血親就是表姐金蕊。褚曜一生無妻無子無女,唯有門下三個學生。褚曜內心確實渴盼親緣溫情,但也知道有些緣分強求不來,那些都不屬於他。
哪怕祂說這些都是他自己,隻要他願意選擇其中的一個,不管是權勢、親緣還是其他都唾手可得。隻是褚曜固執,不肯選它們罷了。
【有你向往的平淡幸福。】
一輩子隻用思考去哪裡吃吃喝喝,不用發愁生計來源,不用跟人勾心鬥角,不用考慮一切費腦子的東西。他平淡幸福,他身邊的人也都富足安樂,整個世界沒有戰爭這東西。
【非我……】
那道威嚴聲音時不時就要出來勸說。
在這些世界,一切他內心渴盼的,他都可以不付出任何代價拿到手,而他要做的就是堅定去選擇。褚曜也可以不選,他就無法離開這片空間。人族還是短生種,褚曜此前人生也才多少光陰?他在這裡停留越久時間,過往的記憶在他人生中的占比就越小,越不值一提。為一段已經過去的過去,放棄坦蕩前程,何必?
進展也確如這道聲音說的。
褚曜一開始還能堅定果斷拒絕,如今再麵對祂的提議,他逐漸開始遲疑不定。褚曜記不得太多事情,甚至連自己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也忘了。隨著真靈喪失,他慢慢隻記得漫長無儘頭的囚禁讓他倍感煎熬,剩下的每一片靈魂都在呐喊,想掙脫這場沒儘頭的折磨!
【……讓我解脫吧……】
又過了不知多久,他臉上浮現嬰兒般的茫然無措,口中喃喃,卻不知自己為何要解脫,他又在求解脫什麼……腦子空白一片,心口好似被人開了一個口子在呼呼地漏著風。
祂道:【要放棄了嗎?】
褚曜下意識道:【我不……】
【那就解脫不了,你的執念陷得太深。】
褚曜茫然而痛苦地抱著頭,恨不得以頭搶地,好蓋過顱內折磨他的劇痛。他究竟是什麼人?為何會在這裡?為何不允許他尋求解脫?
“你到底是誰?”
他在質問自己的靈魂。
“為何要逼迫我!”
為何要深陷執念害他無法超脫?
他似一頭癲狂的野獸想衝出花田的邊界,怎料這地方沒有儘頭,不管他往什麼方向跑除了花海還是花海。任憑他如何咆哮呐喊也無人再應答,唯有萬萬花朵悄然無聲盛開著。
本能告訴他要找答案。
答案就在這花海中。
隻要找到答案,他一樣能解脫。
“可你……究竟在哪裡?”
褚曜不做選擇,時間一到他也會被隨機塞入哪朵花。此時的他像是一張空白的紙,任何一個世界都能在上麵亂塗亂畫,重新刻下屬於“褚曜”的人生劇本——雙親含淚賣他,恩師絕情棄他,而他視如兄弟的竹馬也什麼都不知道,任由褚曜獨自吞咽跌落雲端的苦。
亂世戰火無情吞噬每一個生靈。
他如無根浮萍,被動從褚國飄到了辛國,經曆政治動蕩又飄到了一座沒什麼名聲的北地小城。沒日沒夜窩在陰暗潮濕的角落洗著碗中汙穢,佝僂著脊背,低垂著頭顱,他像是被人切斷了聲帶,不言不語也隻字不提自己過去。
汙濁水麵倒影著滿頭日漸發白的發。
月華樓龜公仆婦都以為他是年邁的老傻子,偶爾憐憫照拂一二,偶爾在客人手中受了氣拿他撒火,樂此不疲用葷段子在他麵前取笑他可憐,一輩子都沒機會懂一下人事風月。
麵對那些踐踏尊嚴的言辭,他生不出火。
奇怪了,他為什麼要氣?
生為塵埃被踐踏鞋底才是常態啊。
隨著時間推移,月華樓裡麵的人來來走走,特彆是那些可憐倌兒,三五年功夫就完全替換一批。老傻子沉默做著分內之事,陷入自己的世界,仿佛這樣能讓時間過得更快些。
某日醒來,他莫名振奮。
連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麼。
“……哎,你看這老傻子還能救嗎?”四角漏風的柴房外麵傳來幾聲歎息,似是月華樓後廚哪個灑掃婆子,素來有善心。見他病得起不來,自掏腰包尋了個赤腳鈴醫來看看。
赤腳鈴醫一摸他脈象就直搖頭。
“這似是絕脈,活不久了……”
“可他今天精神還不錯。”
鈴醫歎息道:“是回光返照。”
聽到這話的瞬間,他腦中飛速閃過無數模糊不清的畫麵,如走馬觀花一樣掠過。他奮力想抓住卻怎麼也夠不著,模糊人影離他越來越遠。他搖搖晃晃站起,用粗礪手指撫摸角落的牆,上麵是他用石子一筆一劃刻下來的痕跡。
上麵有個時間,是今天。
他要在今天見到一個非常重要的人。
“那人在門口……”
他得去門口等著對方。
褚曜沒有從大門走,而是搖搖晃晃扶著牆麵從後院繞到前門,隻是他現在病容實在有些嚇人,還未靠近就被龜公驅趕,讓他彆死在門口影響樓裡的生意。他挨兩下也不肯走。
打手看著他,生出幾分心軟。
“滾去角落吧,彆被人看到了。”
也就是老傻子平日好欺負,讓乾什麼就乾什麼,對一個跟麵團一樣好欺負的人,在對方生命儘頭,幾個打手也生出幾分罕見善心。
不過,也僅此而已了。
從天光微熹,到月上枝頭。
他等的人並沒有來。
有些歎氣,但他並不意外,仿佛這種失望他已經經曆萬千次,感官也變得遲鈍麻木。
感受最後一點生機從這具蒼老軀體抽離,他蜷曲佝僂半輩子的身軀終於肯舒展開來,從側躺變成了仰躺。他在陰影中,借著屋簷拚湊出來的縫隙,沉默著窺探天邊一角明月。
他悄悄地問著月亮。
【明月啊明月,可否照我一照?】
天邊的月亮回應了他,善良的祂探出雲端,降落人世,一點點在他眼前放大再放大。
最終,懸在他頭頂不足一臂的位置。
明月彎腰撐膝:“哎,無晦讓我好找。”
透明文心花押反射點點光,恰如月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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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暗花明:早就說了,人參、大黃、附子、地黃各五錢,輔以月華三兩,可知天命、可解頑疾。預言沒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