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是個大陰天,天空灰蒙蒙的,太陽完全被烏雲遮住,不留一絲縫隙,陰鬱的讓人提不起精神來。
在這樣一個陰雨天,林執卻一反常態的一大早起了床,為沈姝親自穿了衣服鞋襪,帶她一起吃過飯後,與她一起上了馬車出了門。
他素來鮮少出門,沈姝難免有些好奇,轉頭去問他,“阿執,今日我們出門去乾什麼呀?”
林執垂眸沉默了片刻後開口,“去祭拜一個人。”
“很重要很重要的人。”
沈姝感受到了他周身的落寞,下意識去抓了他的手,隨後才發現,今日他的手,竟比往日還要冷。
馬車行著行著,外麵忽然開始刮風,沈姝聽著外麵的風聲,忽然想到了,林執從未提及過自己的過去。
從她認識他開始,他便是孤身一人。
她忽然有些難受,握著林執的手也忍不住收緊了一些。
林執感受到了她的緊張,以為她是害怕,於是反握住了她的手去安慰她,“沒事的,那個人很好的,他對誰都很好的。”
沈姝“嗯”了一聲,努力朝他揚起一絲笑來,“我知道。”
林執於是放了心。
恰巧此時外麵開始淅淅瀝瀝下起了小雨,雨聲傳入他的耳,他忽然想起他得知那個人死訊的那日,也是這樣一個陰雨天。
馬車又行了一會兒後便停了下來,沈姝拿了雨傘與林執一起下了馬車。
初夏的天氣總是這樣不穩定,昨日還熱得不行,今日便又是風又是雨。
沈姝小心的走過了泥濘,來到了一座墓碑前,她仔細瞧了瞧,墓碑上的名字叫陸時非。
她在詢問景寧候林執的過去的時候曾聽說過這個名字,他是林執的親舅舅,是一位意氣風發的少年將軍,卻在六年前死在了戰場上。
她下意識去看林執的表情,卻見到對方已望著陸時非的墓碑出了神。
沈姝知他難受,於是隻靜靜陪著他。
雨越下越大,她怕他被澆濕了冷,於是將傘又往林執那邊偏了偏,林執卻注意到了她的動作,忽然握住了她的手,“回去吧。”
兩人於是一起回到了馬車上,林執卻並沒準備回去,隻靜靜的坐在馬車內。
沈姝將頭枕在他的肩膀上陪他,她並未經曆過親人離世的苦痛,所以並不知道要怎麼安慰他,隻能找到了他的手,與它十指相扣,努力用自己溫熱的手,去傳遞給他一些渺小的力量。
林執垂眸看著沈姝將自己的手指擠進自己的指縫,她的手又嫩又小,而他的手不僅大,手上還有許多薄繭,忽然想起了小時候,也有一個人用這樣粗糙的大手去握他細嫩的小手。
他用那雙大手,去教他習武,帶他爬牆,還給他燒過一塊烤紅薯,雖然那塊紅薯被他燒的糊的不成樣子。
舅舅從來都是竭儘全力的對他好,他卻那樣對不起他。
他記得小時候,那個女人和弟弟總是對他很差很差,因此他總是期待父皇能多來看看他。
然而父皇不僅事務繁忙,還有許多子嗣,每次都隻能匆忙來看他一眼,然後就要被其他宮的妃子或是皇子拉走。
於是,他慢慢,不再期待父皇能來,而指望與舅舅能來。
舅舅大了他十歲,他來不光會給她帶許許多多的玩具,每次他來,母親都總是會對他好一些。
他們一起走遍了皇宮的每個角落,舅舅總是跟他說,“阿執,你學武很有天分。”
舅舅總是很開心的,直到他十歲那年。
那年,舅舅忽然問他,“若是有一天我死了,阿執會不會很難過?”
他當時理解的“死亡”,便是前些日子,母妃毒死了一個宮女,隻因那宮女為她梳頭的時候梳掉了她的一綹頭發。
他見到了那宮女的屍體,它被泡的很大很大,周圍的人都很怕,還有幾個與她相熟的宮女流了眼淚。
許是因為天生就缺失了許多情感,他當時就站在幾人的旁邊,毫無感覺。
他想,那應該就是死亡,死亡應當是一件他麻木的事情,所以舅舅說的話,他並沒回答。
直到許多年後,他才知道,那一日,有高僧給舅舅算命,說他命中帶劫煞,絕活不過二十五。
後來,舅舅去了邊關,他看到舅舅騎在那匹漂亮的棗紅馬上看著他,“阿執,若是我死了,你一定要替我好好活下去啊。”
舅舅說這話的時候是滿懷希望的,然而他當時正每日受著毒藥的折磨,所以,他並沒有回答。
再後來,那個女人死了,他看著她瞪大了眼睛,屍體不斷地滲出血來,他就站在那血泊裡,本以為自己應當會很高興,卻沒想到,從心臟裡滋生出的,卻並不是“高興”這種情感。
他當時並不知道那種情感是什麼,直到一年後,從邊境傳來了舅舅的死訊,他親眼看著他的屍體被人送了回來,他才知道,那種感情,叫“痛苦”。
被那女人虐待是很痛很痛的,他為了不讓自己痛,去壓抑了自己的情感,讓自己的身心都變得麻木,也因為他的麻木,舅舅的兩個問題,他都沒能回答。
林執如此想著,身體已經越來越冷,沈姝感受著他的冷,抬起手去拽了拽他的袖子。
他被拽的緩過神來,隨後,沈姝抱住了他。
他感受了好一會兒她懷抱的暖,本以為對方會安慰自己,卻沒想到,沈姝忽然鄭重的開口叫他,“阿執……”
他睫毛微微顫動了一下,因沈姝將臉埋入了他的胸膛,他並不能看清楚她的表情,隻能將目光放在她的後背。
因剛才將傘偏到他那邊,她的衣服上濕了一小塊,濕的那一塊比彆的地方的顏色要深許多,異常明顯。
不過緊接著,那一小塊就在他眼前消失不見了,因為沈姝起了身子,此時正用那雙溫柔的桃花眼,注視著他的眼睛。
“你知道嗎?越是愛一件事物,死亡的意義便越發沉重,痛苦也越深刻,愛與死並不是兩回事,它們是一件事物的一體兩麵。”
林執垂下眸子,去仔細咀嚼沈姝說的這番話,他感覺遲鈍,這話他思索了許久,才懵懵懂懂的懂了,隨後又抬起眼去看沈姝。
“所以,你之所以如此難過,是因為曾被人熱烈的愛過,也曾熱烈的愛過彆人。”
林執感覺自己的心忽然顫了一下。
沈姝感受著他身體的顫,卻沒有繼續說話了,隻又抱著他。
她是旁觀者,遠比林執要看得清楚,他一直覺得自己是個麻木陰鬱,沒有感情的,冷血的非正常人。
其實不是的。
他的感情異常熱烈,熱烈的能將人的心燙出個窟窿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