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內,燈影疏斜,檀香繞梁,夜意深沉。
林誌遠坐於案旁,神色較先前已然平複了許多。
隨著王擎重娓娓道來的解釋與分析一一入耳,原本心頭那團紛亂與驚懼也仿佛被緩緩撫平。
此刻的他,竟感覺到了久違的放鬆。
片刻後,他摸了摸肚腹,不禁自嘲一笑:“哎,方才緊張得一整日茶飯不思,如今倒覺得餓了。”
王擎重一聽,唇角微挑,輕聲笑道:“人心一寬,五臟也就清醒了。”
他說罷吩咐道:“來人,設席。今日夜色尚早,林大人遠來,又經驚擾,不設宴待客,倒是我王某失禮了。”
不多時,膳案移入內堂,銀燈高照,案上菜肴紛陳,既有金城釀鯉、黃酒醉鵝,也有嶺南銀筍、京東牛腱,香氣撲鼻,色味俱佳。
王擎重親自斟酒,與林誌遠對坐,舉杯共飲。
“王大人之言,今日真是讓我茅塞頓開。”
林誌遠滿麵感慨,飲下半盞後,唇角終於泛起一絲笑意
“陛下雖氣盛,但終究尚淺,一旦思慮不周、行動過猛,反叫朝局動蕩,清流再如何高風亮節,也不敢任之。”
“你說得對,我們新黨縱有諸多不是,可這朝堂中大小事、千百人,總要人來打理。”
他說到這裡,語氣也更輕鬆了些。
“清流是有名聲沒錯,可一問吏治,便如童子初試,不堪重負。若真將咱們這班人一鍋端了,明日六部怕都要停擺。”
王擎重聽著,神情仍是淡淡,未置可否,隻是舉杯又飲,目光微眯,仿佛沉浸在酒香之中。
林誌遠感慨之餘,不免生出幾分欽佩來:
“你看得透、想得遠,陛下即便手執權柄,也受朝局所限。如今又有清流在前遮擋,想必短時間之內,也不敢輕舉妄動。”
“你我且先穩住陣腳,養精蓄銳,等他摸清了朝中底牌,反倒要回頭求我們了。”
誰知話音未落,王擎重忽然將酒盞“叩”地一聲擱在案上,神情冷了幾分。
“你以為這就是結了嗎?”他冷笑一聲,眼中泛起一絲凜冽寒光,“不動我們?他是不動了,可我們,不能不動他。”
林誌遠一愣,酒意瞬間清醒三分:“你……你是說……”
“嗬。”王擎重捏著盞沿,目光如炬,緩緩道:
“今日他讓魏瑞上位,殺雞儆猴;許居正升大相,明標朝綱;邊孟廣橫插一腳,立名立威。”
“彆看他嘴上不說,手裡不動,可骨子裡,是在告訴我們——你們不過是些舊狗,早晚得換。”
“他不給我們致命一擊,是因為打不下去,而不是舍不得。”
林誌遠下意識將杯放回桌上:“那你是想……動他?!”
“你還記得他登基時的曆程麼?”王擎重語氣緩了幾分,卻更顯鋒利。
“他年少氣盛,閱政不久,最大的缺點就是——自負。喜歡擺局布陣,愛聽反賊話,想做千古明君。這樣的人,吃一次虧還不知悔改,反而覺得天命在己。”
“我們若再坐視不理,遲早讓他真以為,新黨不過紙老虎罷了。”
林誌遠低聲:“可他是皇帝……”
“皇帝?”王擎重笑了,“皇帝是坐在龍椅上不假,可天子的腿,不就是咱們這些人給裝上的?”
“你看看今日清流那副樣子,自己登了位子,卻連誰來替新黨都列不出來。我們新黨再不動手,他就真把我們看扁了。”
“動他,當然不是奪權造反。”他眼神一厲,“而是要讓他知道,蛇雖毒,不懼火;人雖狂,也要掂掂底。”
“我們新黨,不是泥捏的。”
“你……打算怎麼動?”林誌遠問得極輕,仿佛怕被風聲聽去。
王擎重緩緩端起盞中殘酒:“洛陵這麼大,衙署這麼多,地方這麼遠,一紙聖旨能管到哪?”
“我們也不用喊口號,更不用反擊什麼清流——隻需讓他看到一點後果。”
“今兒個銀契發不出,明兒個案卷壓在中途,後天刑司決獄延遲數日……他再大脾氣,也得消。”
林誌遠目中浮出一絲驚疑:“你是說,要……慢下整個朝堂的節奏?”
王擎重冷冷一笑:
“不是要抗旨,而是該慎重。既然皇帝愛用新人,那舊人便‘仔細些’辦事——多請示、多斟酌、多議一議,多拖幾日——咱們可是忠臣良吏,隻不過更講責任。”
“叫他知道,沒有我們,這天下轉不快。”
林誌遠倒吸一口涼氣。
他不是不懂王擎重的意思,而是沒想到,他竟真的要這麼做。
這是不動聲色的掣肘,是披著恭順皮囊的溫水煮蛙。
“王大人……你真的有信心,扛得住他的反擊?”林誌遠聲音微啞。
“你看他今日給誰寫信了?許居正。”王擎重冷聲道,“許居正是聰明人,他也怕清流接不了手——你以為他真會任皇帝胡來?”
“這朝局,隻要我們不亂陣腳,反倒是他,舉步維艱。”
“所以說,這時候我們不是等,也不是怕。”
“是要提醒他——他還得靠我們!”
林誌遠聽罷,望著王擎重的神色,久久未語。
燈火下的王擎重,眸中仿佛映出整座洛陵。
酒席正酣,茶香嫋嫋,王擎重眼角輕揚,抬手為林誌遠斟滿一盞,盞中酒光微蕩,猶如夜色中潛流的波濤。
他放下壺,語氣轉為輕描淡寫:“當然了,這些不過是後話。”
“就眼下而言,咱們也不必一下攤開底牌。”
他笑了笑,指節在杯沿輕敲幾下,“明日一早,我已備下了一份‘回禮’。”
林誌遠一怔,放下筷子,身子微微前傾,眼神帶著一絲急切:“願聞其詳。”
王擎重看著他那副急於知道底牌的模樣,不禁一笑,語氣低緩而帶著幾分戲謔:
“很簡單,我已提前讓人傳信出去,明日早朝,我王擎重府中的親信、舊部、門生以及幾位頗有同心之人——都要‘染上風寒’、‘跌了腳骨’、‘突發胃疾’。”
他頓了頓,眼神略一挑:“這場東都的早朝,怕是要空出不少人位。”
“一個偌大的太和殿,少了五分之一的朝臣,不知那位初登廟堂的天子,看見了,會作何感想。”
林誌遠聽罷,先是一怔,隨即猛地一笑,連連點頭,眼中閃出驚喜之意:
“妙,妙啊!王大人此策,當真高明!”
他一掌拍在膝上,眼中滿是佩服,“不傷顏麵,不犯忌諱,不違律例,卻又能傳遞一個再明白不過的訊號——咱們新黨,不是沒人,也不是好欺負。”
“咱們不是當真與他翻臉。”林誌遠壓低聲音,“但這一步,正好踩在他的神經上,叫他感受感受我們的分量。”
“好手段,好分寸!”他低聲道,“換做是我,怕是還不敢這樣巧妙地出牌。”
王擎重含笑看他,舉盞飲儘,聲音不重,卻帶著一絲寒意:
“這不是反抗,是提醒。”
“提醒陛下——若要整新黨,得先看看自己有沒有那個本事。”
“彆以為今日三相換位,他就成了全勝之人。三相終究是三人,朝堂卻是三百官,六百司,千名員,萬人吏。”
“他若要動棋盤,就得掂量清楚——我們這些棋子,是能動,是可棄,但若同時動五枚十枚,整盤棋會不會垮。”
林誌遠一邊飲酒,一邊頻頻點頭,忽地低笑一聲:
“這樣一來,不僅叫清流知難而退,也給那魏瑞上任的‘新氣象’潑上一盆冷水。”
“他上了中相,可身後沒兵沒將,隻怕連明早都不敢走到最前去。”
王擎重不置可否,隻道:“明日早朝,便是試水之局。”
“若天子收斂,我們按兵不動;若他真以為清流可托,敢在朝上放狠話——那後頭,還有得他瞧的。”
林誌遠抿了口酒,望著案上燭火低語:
“王大人果然謀深。”
“如此下馬威,不痛不癢,卻又直入骨髓。既不致陛下顏麵全無,又足以令其警醒——我等新黨,依舊根深葉茂,不容輕動。”
他眼神微亮,言語間甚至浮出幾分輕鬆:
“陛下想試探咱們,咱們也得讓他看看,蛇雖出洞,但不是誰都能踩死的東西。”
王擎重看著林誌遠,神色中略帶幾分玩味:“如今你也明白了?”
林誌遠一笑,放下酒盞,躬身一禮:
“多謝王大人點撥。”
“若非今夜對坐,我隻怕還在惶惶中自擾,疑神疑鬼,空耗氣血。”
“如今酒過三巡,言辭儘吐,倒覺得天清地明了不少。”
王擎重不語,隻伸手將幾卷奏牘從桌案一角輕輕攏起,隨手放入書匣之中。
“這局才剛開始。”他淡淡地道,“接下來,既要靜觀其變,也要擇時出手。”
“清流能壓的,是風聲與口舌,壓不住吏治與實事。”
“許居正不是不知。他若真要全盤接手,先得找齊三百人來補缺——咱們且看,他能不能湊齊一半。”
林誌遠聽到這裡,神情越發篤定。他舉杯,再次敬道:
“王大人,我敬你一杯。”
“咱們新黨這十餘年,風雨兼程,未曾倒下;今日也一樣,哪怕天子變心、清流得勢,我們也定能逆風而行。”
王擎重略一點頭,盞中微光映著他眼底的深色。
“所以,我才說——他若真是個聰明人,明日之後,便該收手了。”
“我們不動,已是容讓;可若再試圖前推,那就彆怪這條蛇真的翻身咬他一口了。”
“年輕的帝王,總得吃幾次教訓,才知道帝位是冷的,權力是燥的,而百官……從來不是一紙聖旨就能掌控的。”
燭火搖曳,簾外夜色沉沉如海。
二人對坐一席,言辭交錯,酒香清苦之中,卻鋪就了一場即將到來的廟堂博弈。
王擎重輕輕撚盞,語氣不急不緩:
“明日之事,不過是第一道手筆。”
“天子若醒了——朝局還能安。若還執迷不悟,那就不是朝堂之震,而是江山之危了。”
“我倒想看看,他那‘斬蛇’的手,是不是夠穩。”
……
深夜,酒儘茶涼。
王擎重未再多言,隻命人將宴撤下,緩步送林誌遠至門前。
臨彆前,他忽而拍了拍林誌遠的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