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潯是當年洪武朝南北榜案的直接參與者,深知此事是如何的嚴重。在統治者眼中,這可是比殺人放火、貪贓枉法更嚴重的事件。科考取士,往堂皇裡說,是為朝廷選拔人才,往暗地裡說,是籠絡全天下的士子文人。
而這些士子文人,能讀得起書的,大多是家境不錯的,一般都屬於地主階層,地主階層乃是整個社會製度的基石,它若動搖了,江山都能易主,這是安天下定社稷聚攏人心的基本國策,因此一旦觸及這根敏感神經的事情,已無所謂對與錯、是與非,隻有取與舍!
解縉能重過江山社稷麼?
這時再去責怪解縉急功近利,不聽他勸已經沒用了,隻能想辦法救他。夏潯凝神思索一陣,對黃真道:“你先回去,發動你的人儘力挽回,切勿讓朝堂上形成一邊倒的風向,要是聽不到一點支持解縉的聲音,恐怕他就死定了!”
黃真曆經三朝,見多識廣,自然明白事情的嚴重性,否則他也不會這般倉惶來找夏潯了,聞言立即點了點頭。夏潯又道:“楊士奇常在宮中行走的,有他在,太子那邊現在應已收到了消息,你就不必再通知太子了,此時此刻,我也不宜與太子碰麵。你先回去做事,我想想有什麼辦法。”
黃真答應一聲,連口水都沒喝,急匆匆又走開了。
夏潯返回家眷們所在的小亭。
幾房妻妾正在亭中談笑著打趣梓祺和讓娜,兩人這幾日厭食厭油膩,食欲大減,也不知是因為天氣漸漸燥熱的緣故還是又有了身孕。她們自然是希望自己有孕的,唯因如此,反而情怯,不肯即時找郎中來號脈,總想再等幾日,若真的有孕,那時的脈象也更準確些,免得誤診,空歡喜一場。家裡添丁進口,那是大好事,其他幾人豔羨之餘,少不得要拿她們打趣取笑,隻有蘇穎是拿定了主意不肯再生的,倒不致因此眼熱。
茗兒眼尖,瞧見夏潯進來時神色有異,便即站起,問道:“相公,出什麼事了?”
夏潯歎了口氣,把解縉的事說了一遍,埋怨地道:“這個大紳呐,性情狷狂,不知收斂,若他隻是個鄉野名士,目中無人倒也無妨,可身為一朝首輔,貪功近利、又生了一張到處損人的臭嘴,一旦出事,隻見牆倒眾人推,哪有雪中送炭人。說不得,我得去撈他一把,否則這一遭隻怕他死罪難逃了!”
茗兒自然知道夏潯這一說絕非危言聳聽。自科考之製建立以來,涉及科考的案子處罰就極其嚴厲。唐朝時候,門閥的力量尚未完全消除,那時節一科取士不過十幾人,你若細看唐朝狀元,幾無一人來自民間。其實何止狀元,唐朝的進士幾乎全是在考試以前就已內定了名單和名次的,根本不存在公平取士一說。
饒是唐朝科舉如此黑暗,這儘人皆知的內幕也隻能放在台底下去講,萬萬不能叫人拿著把柄告發出來,一旦鬨成醜聞,考官也有掉腦袋的風險。到了元宋,更加嚴厲,再到後來清朝時,不隻考官循私要殺頭,考生找槍手,那是連考生帶槍手也一並殺頭的。
清朝的柏葰,旗人,內閣大學士兼軍機大臣,隻因聽人說情,把一個本應落榜的舉子取中,排在榜尾,事發後即同相關的考官、考生本人及關係人十幾顆血淋淋的人頭掛上了高竿。
我們看魯迅回憶文章說小時候家庭遭受變故,以致沒落下來,就是因為魯迅身為內閣中書的祖父在浙江鄉試時想為兒子疏通關節,讓兒子順利考個舉人,結果事敗,先判“斬監候,秋後處決”,又判“牢固監禁”,經多方疏通,蹲了八年大獄後才得以釋放。那還是到了滿清末年,要不然少不得又是父子兩條人命。
嚴酷的懲罰措施是為了保護其他忍受了十年寒窗之苦的儒生以及天下儒學的尊嚴,同時也是為了維護朝廷的利益,統治者眼中,隻有擁有真才實學,才能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一班弄虛作假的人豈非皇朝掘墓人?碰到這種事,是絕不馬虎的。
茗兒深知此事關係重大,而且比夏潯知道的更清楚。如果夏潯是正兒八經的這個時代的讀書人出身,那麼他根本就不會想直接入朝為保解縉而努力。可他畢竟不屬於這個時代,更非一個真正的讀書人出身,對科舉事一向不曾關注,不大清楚其中利害,所以才有這般想法。
茗兒比他知道的清楚,深知此刻解縉已是眾矢之的,不管這是不是有心人想打擊太子係的一種手段,可他們確實成功了,他們成功地挑起了全天下的注意,挑起了整個士林階層的憤慨,而士林階層的背後是整個官宦體係和地主階級,誰在這時候硬要插手進去,逆潮流而動,都難免要落個粉身碎骨。
因此茗兒斷然道:“相公,萬萬不可!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解縉致有今日,並非因此一事,哪那麼容易便能替他脫罪?再者,你是勳卿而非朝臣,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你以什麼借口去管呢?當朝首輔的上下去留,你一個散佚的國公強加乾預,皇上心中會作何想法?”
“這……”
夏潯恍然大悟,可是叫他坐視解縉落難而連搭救的嘗試都不去做,他又如何甘心?茗兒道:“相公,你若想救他,也不能這般冒失出頭。他的生死,取決於皇上,你與皇上相交甚深,素知皇上為人,若想救他,也隻能從皇上的心意來想辦法才成啊。”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夏潯“啊”地一聲,一拍額頭道:“是了,正該如此!茗兒,你速去太子府一趟,就說向太子妃借一個太醫回來為西琳和小荻診脈。籍機告訴太子,叫他對解縉一事不聞、不問,萬勿插手。若太子不在,就請太子妃從速轉告!”
茗兒不明夏潯用意,卻知夏潯一定是有了主意,連忙答應一聲,叫巧雲陪她回房換了衣衫,急急取車出府而去。夏潯吩咐了茗兒,又急急趕到前廳,喚來一個心腹家奴,這人原是一位官宦子弟,幼讀詩書,機敏伶俐。後因父親犯事被貶為官奴,輔國公府建好時,轉為了輔國公府的家奴。
夏潯把他喚到跟著,低聲囑咐道:“你去,速速找到都察院黃真大人,告訴他,取消一切救助解縉的嘗試,快去!”那家仆答應一聲,急急出去,牽了馬出府,打馬如飛直奔都察院而去
夏潯打發了那家奴離開,長長籲了口氣,喃喃自語道:“這個陳瑛,雖不及紀綱囂張跋扈,卻遠比紀綱更加陰險可怕呀。咬人的狗,果然是不叫的,看來,得先解決了他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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