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
“爹!我回來了!”
當暮鼓聲作響,伴隨著朱慈燃的聲音響起,正在養心殿內炮製木頭的朱由校停下了手中的舉動。
他轉身看去,果然看到了剛剛跑進乾清宮的朱慈燃。
朱由校注意到了他腳底鞋墊的泥,放下刨子對朱慈燃詢問道:
“今日金講官帶你去外城了?”
“嗯!”朱慈燃點了點頭,隨後開始繪聲繪色的講述今日金鉉帶他去了南城、東城、城外通惠河碼頭的經曆。
朱由校聞言後,也帶著幾絲考量問道:“就說了這些?”
“不止,先生還說了官吏的俸祿和用度,帶我去和百姓們聊了聊,問了問他們的歲入和用度。”
朱慈燃晃著腿,坐在臥榻上,手伸向了糕點,一邊吃一邊說。
朱由校聞言,坐到了臥榻的另一邊,好奇詢問道:“他是怎麼說的?”
“先生說,在京的官吏,若是要維持在京一年的生計,需要大概十兩銀子。”
“若是官吏還需要養家,一家五口人的話,最少需要三十兩銀子。”
“年支三十兩銀子,便是官吏們在京城生活的最低標準。”
“那你沒有問問金先生他自己?”朱由校誘導性的開口,朱慈燃渾然不知的說道:
“我問了,先生說他剛剛高中,並且在京城做官的時候,吃喝用度大多都在衙門和官吏坊解決,一年頂多就是花費五六兩銀子。”
“不過先生說,若是科舉的官吏,那高中之後需要贄見大小座主,拜會同年及鄉裡官長,酬酢公私宴醵,賞賜座主仆從與內閣、吏部的轎夫等等……”
“細算下來,最為節儉的需要每年一百兩銀子,一般的三百兩銀,最多者則可達六七百兩。”
“不過進士高中之後,一般授官七品,正俸加陋規能有七八百兩銀子。”
“隻是每月官員的基本生活開支為二兩多銀子,一年即為三十多兩。”
“這或許不包括家眷的生活開支與官員的日常應酬在內,若是將這些開支納入其中,一年的消費支出,至少亦達五十兩銀子。”
“先生還說,這些陋規收入,大多都是盤剝百姓所得,因此齊王叔和爹你們正在取消陋規收入。”
“嗯……”聽到金鉉居然教這些給朱慈燃,朱由校略微有些不滿,畢竟在他看來朱慈燃還太小,應該十歲再教授這些。
“百姓的生活如何?”朱由校好奇提了一嘴,而朱慈燃聞言卻搖了搖頭道:
“爹,百姓他們好可憐……”
“……”當朱慈燃這話說出,養心殿內鴉雀無聲,站在角落的王安和魏忠賢屏住了呼吸,而朱由校也略微皺眉道:
“朝廷免除這麼多雜項,分了這麼多地,燃兒伱為什麼會覺得百姓可憐?”
“因為我問了好多在通惠河打工的人,他們都說今年遭了大旱,田裡顆粒無收。”朱慈燃說著,然後還道:
“和我一樣大的一些小孩都在通惠河的冰麵上賣番薯,手腳凍得紫紅,金先生說他們家裡窮,讀不起官學。”
“而且金先生還說,這些孩童已經很好運了,有些地方,他們的父母為了活命隻能把孩子賣……”
“好了燃兒。”朱由校打斷了朱慈燃的話,笑著說道:
“金先生教的雖然不錯,但有的時候也是誇大。”
“可先生說……”朱慈燃有些委屈,而朱由校卻笑道:
“爹餓了,你先去坤寧宮找你娘親,讓禦膳房準備晚膳,等下爹再在飯桌上和你聊。”
“好!”聽到這話,朱慈燃的興趣也當即轉到了吃飯上,連忙跳下了臥榻,隨後還有模有樣的作揖:
“咳咳!萬歲,臣告退……”
“退吧退吧……”朱由校笑著擺了擺手,而朱慈燃見狀也假模假樣的模仿那群大臣的模樣,慢慢退出了宮殿。
隻是在他剛剛退出宮殿的瞬間,朱由校原本的笑臉在一瞬間收回,臉色平淡,卻有些陰沉。
“傳少詹事金鉉!”
朱由校一開口,王安和魏忠賢當即作揖應下,乾清宮門口的小太監也連忙往著內廷宮門趕去。
不過出乎他們意料的是,金鉉送完朱慈燃回宮後並沒有離去。
他就這樣站在宮門下,身著常服,飛雪落在身上,有種孤寂蕭瑟感。
“金少詹事,萬歲傳召……”
宮門打開後,負責傳召他的小太監愣了愣,但又作揖傳下了話。
金鉉似乎早就知道了朱由校會傳召自己,因此他在作揖回禮之後,便走進了乾清宮中。
走過長長的宮道,兩側淨軍都盯著他,而當他跨入乾清宮後,便轉身麵對養心殿,當即跪下:
“臣、少詹事,東宮講師金鉉,參拜萬歲,恭請聖安……”
“……”
死寂一片,養心殿內並沒有傳來聲音,朱由校也沒有發出“朕安”的話來示意金鉉進入養心殿。
乾清宮的門就這樣開著,任由風雪吹進宮殿內,吹在金鉉的身上。
一炷香……一盞茶……一刻鐘……
當半個時辰過去,金鉉的雙腿已經麻的毫無知覺,雙手凍得發紅,臉頰同樣。
也就是這個時候,養心殿裡才傳來了腳步聲,魏忠賢走了出來,並對金鉉開口道:
“金講師,萬歲宣您進殿……”
“臣,謝聖恩!”
金鉉聞言,表情不變,緩緩起身,一踉蹌差點跌倒,卻並無人攙扶。
他整理了自己的衣袍,隨後用酸麻脹痛的雙腿,一步步走向養心殿。
在他進入養心殿的同時,養心殿內的木頭和碎屑已經被清理乾淨,此刻的朱由校身著一身金色圓領常服,頭戴金冠,手中拿著奏疏,似乎在處理政務。
隻是他的這番作態,在金鉉看來,不過是欲蓋彌彰罷了。
“你給太子授課授的不錯,想要什麼獎賞……”
朱由校開口了,隻是聲音語氣略顯冰冷,而金鉉也沒有自認為皇帝會給他賞賜,而是作揖回應道:
“臣、並不缺什麼,隻是希望繼續教導太子殿下……”
“……”
一席話出,殿內寂靜一片,王安和魏忠賢的心懸了起來,朱由校的動作一滯,卻依舊平靜開口道:
“朕沒有說過不讓你教導太子。”
說著,朱由校放下奏疏,卻又拿起另一本,雙眼看著奏疏,卻對金鉉開口道:
“國朝人才缺乏,要建國圖強,必須善於開源節流,善用各種人才,才可克服各種困難,而使國勢蒸蒸日上。”
“朕十六歲登極,扳倒了方從哲、孫如遊等朝臣,對內嚴以馭官,寬以治民,對外抗擊建虜,收複舊港、安南、朵甘、河套、遼東等地,重振國政……”
“你出身燕山,朕今日考考你,縱觀古今,我華夏可稱明君者,能有幾人?”
朱由校麵對金鉉提問,而金鉉卻道:
“先秦過於久遠,隻論贏秦以來,當數秦始皇、漢高祖、漢文帝、漢武帝、漢光武帝、宋武帝、隋文帝、唐太宗、唐憲宗、周世宗、宋太祖、宋哲宗……”
“元太祖、元世祖……以及國朝太祖高皇帝,成祖文皇帝,景皇帝、憲宗純皇帝四人……”
“是燕山教材上的賢君嗎?”朱由校看著奏疏,頭也不回的詢問。
“非也,乃是臣所評定的賢君。”金鉉一開口,四周氣氛有些詭異了起來。
王安和魏忠賢大氣不敢喘,而朱由校卻翻著奏疏道:
“漢景帝不是明君嗎?”
“年少殺人,無情無義,睚眥必報,逼死子嗣,雖有功、卻稱不得明君。”金鉉不偏不倚的回答,顯然在他心中,明君標準有些高。
“漢宣帝不算明君嗎?”朱由校又問。
“有功於華夏,卻明知元帝無帝王氣概,依舊立其為儲,漢家王霸道自此斷絕!”金鉉回答。
“唐高祖不算明君嗎?”朱由校繼續詢問,而金鉉也繼續回答:
“有功而不明,為鞏固帝位,明知隱太子不敵唐太宗,卻為了平衡朝堂而搬弄權術,引得兄弟三人反目成仇,引得大唐內亂。”
“唐高宗不算嗎?”朱由校皺了皺眉。
“有功而遺留武後。”金鉉回應。
“那唐玄宗和宣宗呢。”朱由校追問,金鉉繼續作答:
“玄宗晚年放縱,宣宗猜忌歸義軍,有功而不明。”
“那宋哲宗又為何得以稱明?”朱由校不滿意金鉉的回答,而金鉉卻回應道:
“推行新法,是非分明,抗擊西夏,收複青塘,文治武功皆可為明!”
“……”朱由校被金鉉說的皺了皺眉,又問道:
“國朝為何隻有四代明君?我朝仁宗、宣宗、孝宗為何算不得明君?”
“仁宗位短,宣宗守成而放縱瓦剌,坐視國朝收複漠北最好機會而不管,對麓川不作為,舍棄交趾,何以稱明?”
“孝宗短視,雖有收複哈密之功,卻為一己之利而調動京營作為民夫修建宮殿,敗壞憲宗純皇帝所設立十二團營兵且不說,又縱容勳戚殘暴害民,如何稱明?”
金鉉言之鑿鑿,讓朱由校提不起反駁的想法,但以上這些都不是他想聽到的,因此他最後問了一句:
“自憲宗純皇帝以來,國朝就沒有明君了嗎?”
這是一個送命題,金鉉若是回答不好,或許就要丟掉性命。
王安和魏忠賢心懸了起來,而金鉉卻明知朱由校想要什麼答案,卻直接點頭道:
“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