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傳庭——”
“斬!”
四川嘉定縣,長江畔,隨著披頭散發的十餘名官員不甘大喊,寬闊的斬首大刀揮砍而下。
鮮血飛濺,濺紅了長江畔的土地,首級飛出,如泄了氣的皮球般,從矮坡之上滾落江中,帶著一抹殷紅慢慢消失。
偌大的處刑,卻無一人觀看。
遙遙望去,如黑潮的百姓圍在驛道兩側,不斷地開鑿加固驛道。
為了這四斤活命的米,饑民卻連看熱鬨的心思都沒有了。
放眼望去,綠水青山不似大旱模樣,然而饑民衣衫襤褸,骨瘦如柴的模樣卻無法騙人。
天際邊,驛道儘頭奔走而來十餘名塘騎,其中一人背負錦盒,向著嘉定縣奔襲而去。
半個時辰後,急促的腳步聲在嘉定縣衙內響起,孫傳庭的幕僚走到了會廳,對著正在和嘉定縣官員商量賑災事宜的孫傳庭作揖道:
“巡撫,萬歲下發尚方寶劍,天使已在門口。”
“我現在就去!”聽到尚方寶劍的消息,孫傳庭雙眼放光,顧不得烏紗帽沒戴,便向外奔走。
“巡撫,帽子!”
幕僚見到帽子還在桌上,連忙拿起烏紗帽,朝著孫傳庭的背影追去。
趕在出門前,幕僚將烏紗帽遞給了孫傳庭,而他安排的人也在門口擺起了香桉。
一名錦衣衛小旗官雙手端著錦盒,不用多說,孫傳庭便知道裡麵的東西是什麼。
“臣、十七省巡撫孫傳庭,恭請聖安!”
孫傳庭按照流程跪下作揖,而小旗官也雙手呈上錦盒道:
“孫巡撫,萬歲說一切從簡,這是尚方寶劍,另外,卑職這裡附帶了一份齊王寫給您的手書。”
“多謝。”孫傳庭接過錦盒,隨後將錦盒遞給幕僚,又雙手接過手書。
“既然東西已經送達,那卑職告退。”
小旗官心知自己和孫傳庭不可能攀上關係,加上孫傳庭身處漩渦,他也不想染上什麼因果,因此匆忙作揖後,便帶著自己麾下的人前往了驛館。
孫傳庭瞧著對方避之不及的背影,不免自嘲道:
“我孫傳庭眼下算是人人避之不及了。”
“巡撫,不如先看看殿下手書了什麼吧。”幕僚提醒了一聲。
孫傳庭應了一聲,隨後便拆開了手書。
不過、這手書之中的內容卻讓他有些失望。
和袁可立預料的差不多,朱由檢想要把孫傳庭摘出去,但孫傳庭顯然不想就這樣虎頭蛇尾的離開。
他將書信裝回了信封裡,在幕僚手中打開錦盒。
錦盒被打開,露出的是一柄金色的長劍。
孫傳庭單手抓出長劍,握住劍柄將長劍出鞘。
隻見劍身花紋細鑿,圖紋清晰,一麵刻著騰飛的蛟龍,一麵刻著展翅的鳳凰,而且劍身上還紋飾著北鬥七星,以劍應天象之形。
陽光斜射在劍身上,銀光刺眼,讓人忍不住眯了眯眼睛。
幕僚不是傻子,他瞧著自家巡撫的模樣,心裡便升起了不好的預感。
他忍不住作揖,規勸道:
“巡撫,這尚方劍雖然有先斬後奏的權力,但通常也僅僅用於威懾……”
“我知道。”孫傳庭打斷了對方,雖然話裡說著知道,但他那語氣卻讓人頭皮一麻。
“嘉定的災民都安排好了嗎?”
孫傳庭將尚方劍插回劍鞘,並轉問幕僚,幕僚聞言,也隻能回應道:
“三萬六千災民已經全數安排好,從貪官家中抄沒的錢糧合計是四萬三千四百餘兩,十九萬六千九百餘石。”
“按照朝廷以工代賑的標準,這些臟銀可以“以工代賑”這三萬六千災民八十餘天,糧秣可以雇傭災民一百七十餘天,合計約二百五十天,八個月左右。”
幕僚把事情都算了個清楚,但他還是道:
“隻是這嘉定眼下,十七名官員隻剩下一名掌事,我等走後,恐怕這名官員獨木難支……”
“向朝廷申請調撥錢糧,另外再請朝廷調撥官吏前來治理。”孫傳庭搶先回答,並將尚方劍放回了錦盒內。
“是……”幕僚先是應下,緊接著又詢問道:
“那巡撫,我等眼下解決了嘉定的事情,下一步應該前往何處?”
“前往何處?”孫傳庭眯了眯眼睛:
“嘉定都能遭遇大旱,成都府龍泉山東邊難道就能太平嗎?”
“派出塘騎,打探眉州、邛州、成都府各地情況,我要知道四川是簡單的川東大旱,還是一省全旱!”
“是……”幕僚硬著頭皮應下,他清楚,這次四川之行恐怕沒有那麼容易結束了……
“彭——”
“這個孫傳庭,殿下和萬歲讓他巡視旱情,他卻跑到嘉定殺官!”
在孫傳庭和幕僚議事的時候,成都府的四川承宣布政使司衙門內卻傳來了嘈雜之聲。
時任四川布政使的劉餘佑、與時任四川按察使的潘士良身處書房,大發雷霆。
劉餘佑年過四旬,下頜留有一尺長須,麵如白玉,坐在他對麵的潘士良三十餘歲,身材比劉餘佑略微高大,但看得出文人氣十足。
二人同坐一堂,桌上濺了不少茶水,看得出剛才的聲音是他們其中一人拍桉而導致的。
“嘉定十七名官員,被他一口氣殺了十六人,他還要問罪士紳,賑濟災民。”
“這不是打你我的臉麵嗎?”劉餘佑氣的胡須顫抖,而潘士良聞言也麵露難色:
“他這人從陝西殺到山西,又從山西殺到河南、湖廣、廣東,現在殺到四川來,誰能擋得住他?”
“嘉定確實有災民,這點母庸置疑,若是事情被捅上去,你我都逃不了乾係。”
“哼!”劉餘佑冷哼道:“誰說那些災民是嘉定的?他們也可以是從敘州逃難而來的,不過是嘉定官員沒有來得及賑災罷了。”
“這件事情,衙門裡不知道,也不清楚,他孫傳庭要上疏參一本就參一本吧。”
“你我上麵有顧閣老在,事情鬨大了,說不定是誰吃虧。”
“以為拿了萬歲的尚方劍就了不得?我倒是要看看他能乾嘛,他敢乾嘛!”
劉餘佑有底氣是正常的,他畢竟是一省布政使,官職從二品,與孫傳庭同階。
孫傳庭再大膽,殺殺正五品的府台也就算了,不可能連他都敢殺。
更何況,川西眼下供應著雲南的軍糧,殺了他劉餘佑,到時候耽擱了軍糧,誰都承擔不起。
不過比較他,潘士良就有些顧慮了。
“眼下眉州和成都府龍泉山以東的六縣之地都有不小的旱情,恐怕孫傳庭會以此做借口,叉手眉州和成都事宜。”
“更何況你彆忘了,蜀王府捐出的百萬畝良田,眼下都被……”
話說三分滿,潘士良沒繼續說下去,但話說如此,卻已經讓劉餘佑有些顧慮在身上了。
他有些坐不住,起身走了走,繞了一個圈子後才停下腳步,對潘士良說道:
“蜀王府的捐地,禦馬監下發之後,怎麼操作是百姓自己的事情,是賣是捐,也是他們的事情。”
“你我隻管賦稅,要查也查不到我們頭上,反正士紳們把賦稅都交足了,孫傳庭也沒地方說去。”
“你彆忘了,禦馬監分的田地可不能買賣……”潘士良提醒了一句,但劉餘佑立馬回道:
“不能買賣,但是能租借,百姓想前往務工,不想種地,把田地租給彆人種也不行?總不能讓田地荒廢在那裡吧。”
“不管怎麼說,還是和顧閣老通一聲氣比較好。”潘士良覺得事情有些麻煩,總想著指望朝中的靠山。
“放心好了,顧閣老那邊我會去寫手書,六百裡加急之下,頂多十天就能回信。”
劉餘佑最後安撫了潘士良,而潘士良聞言也鬆了一口氣,緩緩起身道:
“既然這樣,那我就不擔心了,我回去之後讓下麵的人暫時老實一些,等孫傳庭過去,我們再動手。”
“彆忘了,我們不僅僅隻有我們,禦馬監的人也得出點血。”
“好!”劉餘佑回應一聲,隨後潘士良便離開了布政使衙門。
也不得不說孫傳庭確實名聲在外,他一個人的靠近,硬是讓整個成都府都安靜了許多。
以往囂張的衙役,九品官吏紛紛低調了起來。
隻是臨時抱佛腳的低調沒用,更何況災民的蹤跡也擋不住。
成都府龍泉山以東確實有不少被買賣了土地的流民,而他們的土地也確實是被當地官府做中間人,統一賣給了當地的士紳。
周幕僚讓人從一些流民手中買來了契約,當他拿到契約交給孫傳庭的時候,已經是九月中旬了。
“巡撫,這契約上寫著租借一百五十年,和買賣實際上沒有區彆,但他們避開了買賣,改稱租借,算躲避了禦馬監的一個空子。”
嘉定縣衙內,周幕僚解釋著契約的漏洞,孫傳庭則是身著常服,拿著手中契約眉頭緊皺。
“你說成都府有多少流民?”
他將契約放在一旁,對周幕僚詢問,而周幕僚也回答道:
“過往塘騎略微打聽了一下,鄉野之間,應該是不少於五萬人。”
“五萬人……”孫傳庭表情不變,但牙齒卻咬緊了起來。
“有些東西,看著隻有五萬人,但上了稱,十萬人都不止。”
孫傳庭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試圖消消火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