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事的,這是普通的風寒。”
“你拿著這個藥方,按照桂枝三兩,芍藥三兩,生薑三兩,大棗十二枚,甘草二兩抓藥,然後……”
成都府成都縣東門下,當吳有性充滿安全感的聲音響起,一個衣衫襤褸的饑民,帶著幾分不安,拿著藥方走向了旁邊抓藥的藥攤。
“下一個!”
吳有性旁邊的學徒大喊,而他們麵前的,是十餘支排了數裡長的隊伍。
所有人都衣衫襤褸,指望吳有性和醫官們為他們診脈,發放免費的草藥。
他們的狀況,被站在城門樓上的孫傳庭看得一清二楚,而這也是他們來到成都府治所的第一天。
明代成都府已經是數一數二的大縣了,治所分為東西二城,東城為成都縣,西城為華陽縣。
除此之外,府下還有兩州三十縣。
在四川的黃冊上,成都府僅紙麵數據就有三十餘萬人。
當然、成都府的實際人口遠比這要多,近孫傳庭來往的路上觀摩,成都一府之地,人口恐不下二百萬。
雖然達不到當年“一揚二益”的程度,但也是大明前十的大府了。
按道理來說,這樣背靠成都平川的大府不可能出現饑民,但事實證明,這樣富碩的大府在劉餘佑和潘士良的霍霍下,依舊展現出了民生疲敝的頹廢之色。
劉餘佑和潘士良兩人在三天前接到顧秉謙的提醒,隻是兩人才招募了兩萬多饑民募工,他們就被緊隨其後的聖旨給勒令卸職。
今日孫傳庭趕來之後,他瞧見的不是什麼天府之國,而是遍地的荒田,如澤如野的平川。
進入成都地界時,他就發現了道路兩旁長滿了荒草。
多年的經驗告訴他,這些地方明顯曾經是耕地,隻是很久沒人耕種了。
他曾詢問在路邊剝樹皮的饑民:“你們縣裡的土地都是這樣嗎?”
然而麵對他的詢問,饑民卻老老實實的回答說“十有**是這樣”。
剩下的,孫傳庭沒有再問,因為他大概清楚了為什麼田地會荒廢。
官紳勾結,硬生生要百姓交六成米麥,百姓隻能拿四成。
百姓無法反抗,而糧價飆升之下,四成米麥等於貼錢耕種。
既然是貼錢,那乾脆舍了田地,寧願做饑民也不願意貼錢耕種。
劉餘佑和潘士良著急,便開始用大義來壓百姓,又是搬出朝廷,又是搬出皇帝。
若是這樣饑民都還不返回原籍種地,他們就把所有饑民都擋在縣衙外,讓他們沒辦法進城務工,隻能在郊外吃草根樹皮。
可他們沒料到的是,成都的農民即便吃草根樹皮,也不願意回去貼錢種地。
熬來熬去,八百裡平川的富碩成都府就熬成了這副德行。
眼下放在孫傳庭麵前的,是要解決成都府十餘萬饑民的口腹問題,然後是讓士紳和禦馬監勾結吃下去的土地吐出來,把田賦重新降回去,給百姓一口飯吃。
“巡撫,都抓起來了。”
周幕僚的聲音老遠便響起,他頂著一頭熱汗從城門樓外走進來,見到孫傳庭後不忘作揖,仔細交代道:
“劉餘佑和潘士良,還有成都一府三十二州縣,近六百官員都被抓起來了。”
“禦馬監和錦衣衛、以及東廠、西廠的人也都被禁足,調動了三營拱衛營。”
調動拱衛營來查案,這還是天啟四年以來的頭一遭。
“殿下說軍政分家,隻是到了最後,我還是動用了拱衛營。”
孫傳庭歎了一口氣,隨後才詢問道:
“成都的府庫還有多少錢糧?夠解決城外饑民的民生嗎?”
“錢糧折色差不多是四萬兩,肯定是不夠的。”周幕僚搖了搖頭,並作揖建議道:
“下官建議,暫時先給饑民發路費,讓他們返回原籍,把田地撿起來耕種。”
“等大案結束,巡撫您在上疏請求蠲免四川全省百姓的賦稅。”
“百姓韌性十足,隻需要蠲免賦稅一年,全省足以煥發生機。”
周幕僚的建議很中正,在他看來,用黃老之術來經世是很不錯的手段。
百姓沒有那麼難治理,該修路的時候就修路,該建橋的時候就建橋,用府庫雇傭工人來做,彆發動徭役。
其他時候,彆管百姓怎麼做,官員管好吏治就行。
這就些,如果能老老實實的做完,那就已經是一個值得歌頌的好官了。
百姓不怕遇到貪官,就怕遇到愛折騰的官員。
隻要不折騰百姓,百姓自己會恢複民生,這點不需要任何官員擔心。
孫傳庭雖然覺得這樣做還遠遠不夠,但他也知道,眼下朝廷已經疲於奔命,各省都需要蠲免,都需要政策,他能為四川百姓要到蠲免一年,就已經很不錯了。
“按照你說的那樣辦吧,府庫之中的銀子,取出來給百姓發路費,如果不夠,讓人寫信去山西,從我家裡取些來。”
“巡撫……”周幕僚沒想到孫傳庭又要支取家裡的錢財,因為這已經是今年的第三次了。
第一次在陝西、第二次在廣東,兩次一共支取了八千兩銀子,而孫傳庭的俸祿,各種官職加起來,也不過三千六百兩銀子。
這次再支取,恐怕孫府得清貧好幾個月了。
“派人取吧。”孫傳庭決心已下,但他也知道,僅憑他個人的俸祿,麵對十餘萬饑民,也不過是杯水車薪罷了。
真正要爭取的,還是以工代賑的賑災錢糧,或者……
“巡撫,成都府的士紳豪強給您送來了拜貼。”
城樓門口,一名孫氏的親隨拿著一張張拜貼走了進來,雙手呈上。
那厚厚一遝拜帖,少說也得有數十家,孫傳庭隻是瞥了一眼,而周幕僚則是伸出手全數接過。
他一一查辯,末了才抬頭對孫傳庭道:
“成都府的士紳豪強,基本都送來了拜帖。”
“看來百姓們回鄉的路費有著落了。”孫傳庭說這話時皮笑肉不笑,有些悚人。
周幕僚見狀,也抱著拜帖躬身:“那卑職先去衙門裡安排晚宴。”
“去吧……”孫傳庭擺了擺手,周幕僚和孫氏親隨也紛紛退下。
在他們走後,孫傳庭走到了女牆背後,眺望那延綿數裡的災民隊伍,背負在背後的雙手忍不住用力扣緊……
——————
“這孫傳庭也開始收取民心了。”
“要怪就怪我們出手慢了。”
布政司衙門的後院,被要求卸職的劉餘佑和潘士良身著道袍,在被人看守的院子裡來回渡步。
劉餘佑時不時看向緊閉的院門,潘士良則是坐在院中石椅上,麵前石桌上擺著茶爐和熱茶。
茶水被茶爐火煮沸,帶著茶香味的水霧渺渺升起,遮蓋潘士良大半張臉。
“伱還有心思喝茶?”
劉餘佑看著潘士良的模樣,連忙走到了他旁邊:
“顧閣老交代的事情辦不好,你我性命就不在你我手中。”
“辦?能怎麼辦?”潘士良反問劉餘佑:
“再說,區區十餘萬災民就能牽扯到你我性命?”
“彆忘了顧閣老的來信裡是怎麼說的。”
“你我去年十一月就任,至眼下不過十個月,十個月的時間能做成什麼大事?”
“你我二人,頂多治個治下不嚴,失察愧民的罪。”
“往大了說,這削職為民,往小了說,也不過就是連降三級罷了。”
“朝中有人,便是連降六級又何妨?升上來不過是時間問題罷了。”
潘士良這種時候反而鎮定了下來,但劉餘佑還是擔心的看了一眼院門,然後坐下來小聲道:
“雖然這麼說,但軍屯田和民田的事情……”
“要真說這件事,禦馬監,士紳豪強、錦衣衛、東西廠,他們那個責任不比我們大?”潘士良輕嗤:
“收銀子的時候爽快,到了眼下就想脫罪?晚了……”
“再說,他們能一點動作都沒有?”
“朝廷的六司,最多一個月就能抵達成都,到時候六司會審,隻要有人鐵了心保我們,我們罪不至死,但他們就不一樣了。”
“上麵想拿士紳豪強開刀又不是一天兩天了,一個不好,成都的士紳豪強能不能活下來都成問題。”
潘士良和劉餘佑分析時局,但這個時候布政司衙門卻突然熱鬨了起來。
聽著院外那熱鬨的聲音,潘士良端起茶杯,不緊不慢抿一口:
“看吧,現在外麵的人要比裡麵的人著急……”
茶杯放下,與石桌碰撞,那聲音沉悶,與布政司衙門大門打開的時間相差無幾。
“西城李氏體恤府衙不易,特意雙數繳納賦稅,另捐銀三千兩……”
“南城王氏體恤府衙不易,特意雙數繳納賦稅,另捐銀……”
“東城……”
夕陽西下,成都府兩州三十縣的士紳豪強都來到了布政司衙門,有的財大氣粗,一出手幾千兩銀子,另外雙數的繳納賦稅。
還有的沒有這麼大能量,就多多捐銀,少則千兩,多則數千。
一時間,七十餘家成都府豪強紛紛送上拜帖禮單,而孫傳庭也換了一身常服站在門口迎客。
麵對到來的士紳豪強,他麵上喜笑顏開,作揖歡迎,眼睛卻時不時的打量那一份份送來的禮物。
不得不說、身材近兩米的孫傳庭十分高大,尤其是在這西南之地。
過往士紳不過五尺有餘,他這六尺多的身高讓人仰望的同時,也徒增不少壓力。
隻是麵對他,士紳們並沒有太多壓力。
一是因為秋收在即,他們手中掌握錢糧,孫傳庭要得罪他們,必然會擾了賦稅繳納的時間,而賦稅耽擱,西南四省的軍糧和軍餉就成了問題。
二則是成都府大多士紳豪強,也都在朝廷裡培養了屬於自己的川黨官員,雖說川黨是小黨派,但幾個三四品也是能拉出來的。
他們有恃無恐,一個個的與孫傳庭招呼。
如此歡迎,直到黃昏西斜,天空漸漸浮現猩紅晚霞才宣告結束。
歡迎完最後一個士紳,孫傳庭臉上的笑意收斂,瞥了一眼旁邊士紳豪強所謂捐獻府衙的金銀。
走到這堆金銀跟前,隨意拿起幾份禮單一瞥,數目都讓人驚心。
周幕僚一直陪伴孫傳庭左右,看著這堆禮品也不由道:
“朝廷禁止了陋規和潤筆,卻不想地方居然用捐獻府衙的手段來行賄。”
“這裡起碼有**萬兩銀子,若是平日裡他們對劉餘佑和潘士良也如此,那來成都任職,可謂肥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