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兩人處世態度上的不同了,遇到這種狂風暴雨時,沈默想的是迎難而上,衝出雨雲,飛到永晴的高空上去;而沈老爺卻想著暫且收斂羽翼,躲在窩中等待雨過天晴。沈默知道這就是代溝,所以他很聰明的點點頭,閉上嘴。
沈老爺又讓他好生用功讀書,不必擔心舉業受到影響……嚴閣老就是管得再寬,也不會過問一個省裡的鄉試情況:“隻要你能蟾宮折桂,再考他個解元出來,你得前程就是鐵打的了。”沈老爺不無得意的笑道:“浙江乃全國文魁之地,你若能奪得四連冠,誰敢在會試中不取你?等著被天下的唾沫星子淹死吧!”
沈默卻沒什麼信心,小聲苦笑道:“實不相瞞,孩兒已經好幾個月沒有工夫看書,前些天想溫習一下,卻高低看不進去了。”還給自己下個結論道:“這顆心浮躁了,靜不下來。”
“必須靜下心來!”沈老爺比他還著急,拍著沈默的胳膊道:“千萬不要以為中了小三元,就一切無虞,再也不用功了……要知道,是科舉試與童生試是不一樣的。”
說著給他講解道:“大伯有一位同年,從十四歲開始考試,一直考到四十二歲才勉強中了秀才。入泮後,就像這回一樣,剛好又是鄉試年,他便一試而中舉,聯捷而入詞林,前後總共才一年多的時間。在瓊林宴上,他於感慨之餘,做了一副對聯曰:‘縣考難,府考難,道考尤難,四十二年才入泮。鄉試易,會試易,殿試尤易,一十五月已登瀛。’這絕不是個彆現象,所以不是什麼時來運轉,你知道真正的原因嗎?”
沈默搖搖頭,便聽沈老爺道:“因為童生試考小題,科舉試考大題,小題要東拉西扯,牽強附會,才能猜出題意,對於那些腦子不太靈活的考生來說,當然是難上加難,十分吃虧,連年不中也就不奇怪了。但從鄉試開始,一律用大題命題,大題題意完整明確,不用費心思去猜,卻要比對經義的理解,文筆的老道。這樣一來,反而是讀書時間越長,下得功夫越深越好……”
沈默的麵色終於鄭重起來,緩緩道:“您的意思是,從鄉試開始,那些功底深厚的老前輩,就顯示出厲害來了?”
“不錯,”沈老爺頷首道:“你這樣的少年郎,雖然天資聰穎,但年歲還沒有人家用功的時間長,要是還不努力怎麼行?”
沈默發現沈老爺與沈煉完全兩種風格,老師是那種,你必須去這樣做,做好了才告訴你為什麼的。卻不如沈老爺這種擺事實、講道理,更讓他覺著心悅誠服。
見他終於服氣了,沈老爺嗬嗬笑道:“當然你也不比妄自菲薄,你舉業已臻大成,若是在平時,點個翰林都是沒問題的。”
沈默苦笑道:“但現在我若是考不中解元,就有可能在會試中被人做掉,連個進士都中不了,對不對?”
“明白就好。”沈老爺點頭道:“彆看你已經是欽命的浙江巡按監軍道,但嚴黨想要黑掉你,絕對不費吹灰之力。”說著不無懊惱道:“你本來是鐵打金鑄的前程,早就注定的翰林,卻被你師父這一折騰,給弄得凶險無比……真是失策啊失策。”
雖然自從知道沈煉上書的消息,沈默都快怨死這個臭老頭了,但在大明朝,學生是無論如何也不能指責老師的,所以他還得為沈煉說好話,說‘老師是對我有信心’,‘或者另有安排’之類。
臨走時,沈老爺交給他一口沉重的書箱,據說裡麵是他們兄弟倆共同研究經學近十年,記錄下來的所有心得,對於他深刻體會經言大義‘有很大幫助。’
從沈家台門出來,鐵柱問道:“大人,咱們回家?”
“不,去知府衙門。”從鑒湖回來,他有一個疑問需要人解答,徐渭那種沒心沒肺之人也說不清楚,隻好去請教唐師叔。
去的時候唐順之正在寫字,聽見他進來頭也不抬道:“我知道你有問題要問我,但是我幫不了你。”
“為什麼。”
“因為我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大戶,跟倭/寇有聯係。”唐順之抬起頭來道:“隻能告訴你,一點聯係都沒有的……不多。”
沈默錯愕道:“不至於吧?”
“我們浙直的大戶人家有個共同點,你知道嗎?”唐順之笑道:“幾乎家家都有紡織工場,生產的棉布、絲綢,每天都能生產出成千上萬匹,這些紵羅綢緞,綾布巾毯生產出來,賣到哪裡去了?”
沈默心中如驚濤駭浪一般,他知道北方連年大旱,百姓吃飯都困難,根本消費不起這麼多又好又貴的東西,所以唯一的外銷途徑,就隻有銷往海外一條路了。
而大明朝的海禁雖然已經名存實亡了,但畢竟是非法的,明著搞是要掉腦袋的,所以必須通過那些走私海商進行貿易……而在這個海防廢弛的年代,海商們基本上就是有買賣時跑海運,閒下來就當強盜,本身便可與倭/寇等同視之。
當然,如果沒有官府睜一眼閉一眼,恐怕是不可能演變成如此大規模的全民走私的。
大戶,海商,倭/寇,浙直閩粵官府,甚至還有上百萬的織工,這一切的一切,組成一張異常恐怖的大網,難怪北方朝廷對它屢戰屢敗呢,原來症結在這裡!(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