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架先生’的名聲越傳越大,後來提學、布政使等更大的官員前來視察,海瑞皆揖而不跪,但人們想起國家的規定,倒也無話可說,隻是將其傳為笑談,竟然讓海瑞的名氣越來越大。
不得不承認,此時士風並沒有爛透,至少高級官員的涵養和氣度還是很好的,他們不但不和海瑞置氣,反倒稱讚他恪守禮法,堪為士範。
引起通省官員的關注後,他這個最清苦、最沒前途的學官,實心任事,做出的種種實績,也就進入了高官的視線……他規範了考勤製度,訂出教約十六條,狠抓學校紀律,提高教學質量,重視思想教諭,使散漫的學風有很大扭轉,與其他縣學放羊式管理相比,不可同日而語。果然在後麵的數次考試中,南平的成績越來越好,竟然從倒數提高到了前茅。
屬下出現了這樣的模範官員,對每個領導來說都是臉上有光的,於是‘巡按監司交章薦之’,大家爭著上本保奏他,希望他能晉升……必須承認,這是沒有摻雜任何利益、以及不良動機的,所以才更顯出其可貴。
刻苦自礪的海瑞,終於通過自己的堅守,為自己贏得聲譽,進而轉化成這次的升遷。但推薦他的人都相信,海瑞之所以如此不通情理,是因為見世麵少,書呆子氣重,隨著‘曆練’的增加,所有人都相信他最終也會融入官場大秩序中去,而且可能比彆人混得更‘明白’……通常意義講,碰壁會使人更加清醒,也就是說,大家都知道他一定會遇到比常人更多的挫折,然後搓著搓著,就圓了。
這下輪到海瑞驚奇了,問他道:“我的惡名已經全國皆知了麼?”看來他也知道,自己這次破格提升,是因為自己‘狷介’的名聲……雖然他已經額頭出現皺紋、鬢角開始發白,年近半百才熬成七品縣令,不要說跟沈默這種二十歲的五品官比,就是放到官場的平均線上,也算是仕途困頓了。
然而對於海瑞來說,確實是破格的,因為他隻是個舉人。舉人雖然可以做官,但‘捧著卵子過河’,還有上級要尋趁你,所有的功勞總是彆人領,彆人的黑鍋總是自己背。這種不公正待遇下,當然得不到升遷,基本上舉人從八九品起步,年年相安無事,混到到退休也不過是個七品,這就算命好的了!
所以海瑞三十七歲中舉,四十一歲才分配到福建做教諭,能在四年之內就升為縣令,實在是讓人稱羨不已,他自己也受寵若驚。
沈默笑著對他說:“也不是婦孺皆知,隻是我們學裡的老師,時常拿您說事兒,都是很佩服您的。”
海瑞這才鬆口氣,緩緩搖頭道:“我不過一介狷介狂生,有什麼好稱頌的?”說完把最後一個粗麵餅送到嘴裡,鹹菜也吃乾淨,再灌一肚子茶水道:“我吃飽了,要趕路了。”
沈默笑道:“剛峰先生是要到哪裡去?”
海瑞卻已經起身走到櫃台前,對小二道:“我的炒麵好了嗎?”
“好了。”店小二表情缺缺,將一個油紙包從櫃台下拿出來道:“麵餅一個一文,鹹菜兩文,茶三文錢一壺,炒麵五文,一共是十三文錢。”
海瑞已經從懷裡摸出十文錢,聞聽又多了三文,不由皺眉道:“你這店家,茶水怎麼還要錢?”
“對彆的桌,茶水自然不要錢。”小二似笑非笑道:“可您吃了的加帶著的才花了十文錢,我要是不收你茶錢,這頓飯是要賠本的。”
海瑞眉毛擰成疙瘩,從懷裡又摸出三文錢,擱在桌子上道:“錢可以給你,但你這件事做的太不地道,對貴點聲譽的損失,何止千文百文?”
“我們不在乎,也不掙你這種窮鬼的錢,”店小二被他說得有些惱了:“吃完快走吧,真晦氣!”
海瑞也不跟他爭執,將炒麵裝進包袱,便出去了。
沈默陰魂不散的跟上道:“還沒回答我呢,您要去哪?”
“蘇州,”海瑞將包袱掛在騾子背上,也不騎上去,就牽著韁繩往北行去。
“好巧啊,”沈默牽著馬跟上道:“我也要去蘇州呢,咱們正好同路。”
海瑞看他的馬一眼,又往後看了看,突然眯起眼道:“你到底是什麼人?”
沈默不知道哪裡出了破綻,若無其事道:“不是介紹過了嗎?怎麼又問呢?”
“你的馬是軍馬,後麵兩個是軍人,”海瑞淡淡道:“能騎上這種馬,有這樣的護衛的,恐怕不是一般人吧。”
原來如此,沈默大咧咧的笑笑道:“你說他們呀,他們是我兄長的部下,正好也要去蘇州,便帶著我一起了,不然這麼遠的路,家裡可不放心。”
海瑞的目光在他臉上停留片刻,便不再看他,也不和他說話了。
沈默知道自己的解釋並不讓人信服,對方就算不質疑,也不會再信任自己了,這下討了好大一個沒趣,讓他頗沒麵子。隻好悶悶跟在後麵,準備等到下一個茶館時和他分開。
此時距離蘇州城還有五六十裡路,人煙十分密集,想要找一個歇腳的地方並不難,隻是太早啟齒太沒麵子,所以沈默硬撐了十多裡,打個哈哈道:“哎呀呀,可把我累壞了,要不咱們歇息一下吧?”
海瑞搖搖頭道:“你自己休息吧,我要天黑前進城。”說著竟然快步往前走去,顯然也想離他遠點,這讓向來被視為‘香餑餑’的沈默很沒麵子。
望著他離去的背影,三尺憤憤道:“到時候大人表露身份,看他還敢不敢狂了。”
“敢。”沈默笑道:“不然就不是海剛峰了。”剛要進茶樓裡坐會兒,卻聽鐵柱道:“大人,那海瑞被人纏住了。”
“哦?”順著鐵柱所指,沈默看到一群青衣轎夫圍著海筆架,仿佛要把他塞到一頂轎子裡去。
“難道是劫持?”沈默回頭一看,自己的兄弟都在遠處,便壯起慫人膽道:“看看去!”說著翻身上馬,帶著兩人衝過去,便聽到了如下對話:
“您是海大人嗎?我們是長洲縣的轎夫,在此恭候多時了。”轎夫們道。
“你們怎知我的行蹤?”海瑞問道。
轎夫們互相看看,領頭的賠笑道:“我們也不知道您哪天來,就在這一直等著,結果還真把您給等來了。”說著不由分說,便將他按到轎子裡,高聲道:“您老坐好了,兄弟們起轎了!”
沈默看是來接駕的,覺著有些蹊蹺,便吩咐手下跟上。
隻見那轎子起先還算正常,但沒行出一裡地,突然就發瘋般地‘飛’起來了,活像在顛簸箕,直把海瑞顛得前仆後仰,跳起落下,肚子裡也翻江倒海,若不是吃得太少,定會吐出來的。
還聽他們一邊顛,一邊怪腔怪調的哼道:‘今天老爺乍到,先坐簸箕小轎,往後不聽使喚,拿你烏紗撂高……’
沈默在後麵,看見四人的小轎十六人抬,輪換折騰海剛峰,也聽見那放肆的小調。他這才想起徐渭曾經說的陋規:但凡科貢官、舉人官上任,下屬總會變著法子的給他下馬威,除了這些官兒不敢惹事,好欺負之外,還有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使其安分守己、少管閒事……一般這些官員都年紀大了,不願招惹這些地頭蛇,所以寧肯吃這個啞巴虧,日後也睜一眼閉一眼,甚至同流合汙,一起撈錢。
但沈默不想阻止,他想看看傳說中的海剛峰會如何應對。(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