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甘“口
回到家裡,沈默便起了高燒,整個人臥床不起,渾身針紮一般的痛。偏生李時珍惹惱了嘉靖,被驅逐出京,沒了這神醫,三尺等人慌了神,趕緊毒請大夫抓藥好一個忙活。
但無論什麼法子,都不能擺脫“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的鐵律,沈默的身體虛弱極了。軟綿綿的躺在床上,一動都不能動,這種突然刹車,對於剛剛習慣了奔波忙碌的人,不啻於最大的折磨。
白天還好過些,身邊總有人進進出出,倒也不算難熬,可現在是深冬季節,天短夜長,大多數時候。他都是一個人躺著。長夜漫漫,萬籍俱寂,偏生整天躺著,晚上根本沒有困意,一雙眼睛賊亮賊亮,卻隻能巴望著三尺見方的一塊帳頂,煩悶透頂。
大腦卻飛快的運轉,想到陸炳之死,想到嘉靖的反應,想到陸繡的決絕,無數個念頭在腦海中交織,讓他的心一抽一抽的,他悲哀的意識到,說那可憐可恨的陸繡是彆人的牽線木偶同時,自己又何嘗不是同病相憐呢?
他現在這個案子上,自己的手腳都被看不見的絲線束縛住,而線的另一頭,係在嘉靖皇帝的手中,他讓自己去查案,自己就得去查案,不管有多少困難,不管惹到多少人,都得義無反顧;他讓自己停手自己就得停手,不管案子到了哪一步,還有多少疑點,都得乖乖結案。
難道這就叫為師兄報仇?與陸繡的報仇行為比起來,不過是五十步笑百步而已、在更有力的人眼中,都是一樣的幼稚可笑。一樣的徒勞無。
沈默痛恨這種感覺,他來自不同的時代,自我意識無比強烈,對於能否掌握自己的命運無比在意,一直以來也都在為之全力奮鬥。誰知到頭來,還是逃不了任人擺布的命運,這讓他心中的無力感肆意蔓延,終於把那層看似強大的外殼衝垮,
夜色和病痛讓他不再堅強。他無比想念起若菡和孩子們,這種思念是不能輕啟的,因為會一不可收拾,如潮水般泛濫起來。到了撓心撓肺的地方,他竟感覺麵頰一片冰涼,似乎有什麼液體順著麵龐淌到嘴角,有些鹹,有些苦,原來是自己的眼淚。
雖說他並不是流血流汗不流淚的真漢子,也曾幾次潛然淚下,但那都是或感動、或愧疚、或不舍、或同情,全都是為彆人所流,像這樣為自己流淚,還是破天荒的頭一次
難、難、難!做人難,做什麼人都難!農夫麵朝黃土背朝天、一滴汗水摔八瓣,這是誰都知道的難;可有幾人會想到,像沈默這樣的大官人。也有著難以言述的苦楚。彆人看他少年得誌。意氣風。仿佛得上天之恩寵,便道他該沒有半分憂慮,即使有,也是無病呻吟時,卻壓根不會去體會他在精神和心力上的痛苦
他的眼淚是宣泄一為了心中的理想,他完全隱藏了個人的喜好。帶著一張微笑的麵具,對皇上卑躬屈膝,對上司拚命討好,對不喜歡的同僚,也落力結交,甚至對那些麵目可增的小官吏,也折節下交;日日重複著這種左右逢源的把戲,在開枝散葉的同時,也變得心力交瘁、越來越沒有真摯的情感”除了少年時意氣相投的同窗們,這些年結交的所謂朋友,又有幾個可以訴說衷情,可以生死相托呢?不會過三個。
他的淚水是疲憊,從進京後不久,他便踏足一個又一個的陰謀、陽謀之中,每天不是算計彆人。就是防備著被彆人算計,哪怕他心智再高,都能從容應付過去,但上一次鬥爭的壓力,還來不及消減,這次的又來了;這次的還沒有消除。下次的又來了。就這樣層層疊疊累積在一起,讓他的心靈在毫無意識中,便已經負重不堪,薄脆如紙,如果再不停下來歇歇,滋補一下心靈,恐怕在下次考驗來臨時,便會徹底崩潰
哭吧哭吧,痛痛快快流一回淚,把所有的辛酸疲憊全都哭出來,讓所有的壓力和痛苦全都見鬼去吧!
真正的男人,不是不會流淚,而是在擦乾淚水之後,又能昂闊步的上路!來伺候他的丫鬟,看到他臉上的溝壑,隻以為是夜裡出汗所致,便用溫熱的毛巾輕輕一擦,徹底抹去了痕跡”於是你永遠不知道,在那樣一個冬夜裡,永遠鎮定自若的沈大人,曾經哭得鼻涕都流出來了。
擦完身子,感覺清爽一些。但頭依然很重,四肢依然無力,可見身上的寒氣仍然頑固停留,這讓有些躺不住的沈默無可奈何,早飯也沒胃
吃。
這時徐渭端著個陶罐子進來,引複笑道!“沒胃口吃飯,那就喝點稀湯說著將鯽婚糊在桌上。打開蓋子熱氣騰騰而出,讓丫鬟舀一碗,喂沈默喝下道:“這可是為你特製的,聽我的話乖乖喝一天,保準你晚上就退燒。”
“真的?”沈默將信將疑道:“這裡麵是什麼?”
“黃豆、黑豆和綠豆、還有蔥白蔥須,從天不亮就開始煮”徐渭顯擺道:“怎麼樣,我夠意思吧?”
“你這方子從來哪來的?”他估計徐渭博學多才,指不定從那本書上看的方子。
徐渭卻以為他不放心,不由笑罵一聲道:“知道你這家夥的命金貴。這方子是從李先生留下的筆記上看到的,這下放心了吧。
“我不是那個意思”沈默道:“就是隨口一問。”
“得了,不跟你個病人一般見識。”徐渭大度道:“把這一罐兒連豆子全部吃光喝完。然後蓋上被子汗,身上的寒氣就沒有了。”
“這麼多?”沈默看看那陶罐,不由愁道:“這可怎麼喝得完?”他不由想起嘉靖帝喝那個“苦菜湯。時的痛苦,心說李先生怎麼竟弄些這樣的方子?這不存心讓人難堪嗎?因為這兩日他連出恭都得靠丫鬟,這讓他大感丟麵子,所以儘可能的喝水少”喝得水少,燒就總好不了,已經成惡性循環了還不自知,真是死要麵子活受罪。
不過這次他還是聽話了,乖乖將一罐子的豆子湯吃乾淨,然後鑽進被子裡汗。到了傍晚時分,徐渭又端了個陶罐來,問他道:“怎麼樣了?”
“身上輕快多了。”沌默活動下四肢,輕聲道:“不過還是沒有一絲力氣。”
“沒事兒,喝了這個就好了。”徐渭又讓丫鬟舀了喂給沈默,獻寶似的道:“仍有黃豆、黑豆、沒有綠豆和蔥,但加了帶皮淮山藥,專治體虛乏力。”
沈默便又連湯帶料全都吃下去,迷迷糊糊的了一晚上汗,第二天醒來時,果然頭也不疼了,身上有了力氣,肚子也咕咕叫起來。便想吃的,撐著坐起來,克服了起初的頭暈後,想去拿桌上的點心。誰知腳下虛浮,一拌蔣踢倒了地上的便桶,驚醒了外麵的丫鬟,趕緊跑進來查看隻見大人將便桶踢翻在地,仿佛在找什麼東西。
沈默一臉尷尬,口不擇言道:“我,”想找點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