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默被海瑞好一通教訓,但,老鼠拉木鍁,大頭在後頭”好戲還在後頭呢。海剛峰不是個話多之人,今日跟沈默掰扯這麼些,一來是一吐胸中塊壘,但更是有目地的。他見沈默臉紅耳赤,卻仍然往火裡添柴道:“我們大明的臣子都在乾什麼*……我聽說皇上要設瞧祭天,降旨群臣撰寫青詞賀表,果有此事乎?”
“確有此事。”沈默點點頭道。
“二位大學士都寫了吧?”海瑞語帶譏諷道:“部院九卿們也寫了吧?翰林詞臣們自不消說,更是在搜腸刮肚、費煞推敲吧?”
“也許吧”,沈默乾笑道:“這也是沒辦法的,應付交差罷了。”
“也隻有大人這樣想吧”,海瑞冷意笑一聲道:,朝堂官員九成九,可都把這青詞看得比道德文章還重。那種給鬼神看的玩意兒有何用處?無非就是堆砌辭藻、昏言昏語罷了,隻是因為皇帝喜歡,寫得好便會得到皇帝的賞識,會驟然富貴,甚至入閣為相!“說著狠狠啐一。道:“青詞宰相,一詞,可是世上無兩的,這一我嘉靖朝的獨創,叫下官好恨呀!”
“隻是尋求晉位的途徑罷了。”沈默笑笑道:“心裡未必把那青詞當回事兒。”他覺著有必要給這位,憤怒的老青年,降降溫,否則一定惹出大麻煩來。
“那就更可恨了!”海瑞卻更加生氣道:“明知道這樣不對,卻不思勸諫,一味的隻知迎合,怪不得人家把大明朝的公卿,比作一味藥材呢!”
“什麼藥?”沈默問道。
“甘草。”海瑞淡淡道。
“怎麼講?”沈默是揣著明白裝糊塗,因為海瑞雖然口口聲聲把他排除在外,但在他聽來,每一巴掌都打在自己臉上,那叫個下下著肉唉……
“諛辭順意使人歡喜,便如那甘草之味美;忠言逆耳令人不悅,亦如那黃連之味苦。”海瑞侃侃而談道:“皇帝也是人,是人就喜歡甘草、不喜歡黃連,喜歡諛辭、不喜歡忠言。”他目光中的怒火有如實質道:“但良藥苦口利於病,忠言逆耳利於行!當今聖上一意修玄,不理朝政,以致內災外侮,民不堪命;爾等近在帝側,便有輔佐君王、匡扶社稷之責,本當直言諫君,為民請命!怎能一味順從,滿腹鄉願,一個勁兒歌功頌德,但求個人榮華呢?”——
沈默默默點頭,他是徹底被海瑞打敗了,頗有些引頸就戮,今晚一次被罵個夠的意思了。不過他麵上雖然發燒,但心裡卻在為海瑞叫好,因為這些話一針見血,句句都是他想說而不敢言的,今天聽了,除了害臊之外,卻也有如馬殺雞般痛快。
“大人覺著海瑞說的對?”海瑞問道。
“剛峰兄妙論高言,真是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沈默點頭道:“不過這話……
“這話如何?”海瑞望著他道。
“這話咱們自家兄弟說說也就罷了。”沈默輕聲道:“切不可拿出去說。”
海瑞一聽就鬱悶上了,心說感情我一頓口舌全白費,你怎還是不願出頭呢?但他對沈默期許很深,耐著性子道:“大人呐,大明如今已是內憂外患,幾近不國了,我們為官者,如果再不諫君、勵精圖治,又如,何對得起天下百姓,列祖列宗?!”
“你說的都對。”沈默緩緩點頭道:“可奈何皇上自幼癡於仙道,至今快一個甲子,早已是根深蒂固,病入膏盲了,如果真能聽得進勸,也不至於到今天這種地步?”說著歎口氣道:“唉!事已至此,恐怕再沒有什麼勸諫,能讓皇帝翻然感悟了。”
“大人說的不錯,皇上病到這個地步,已經不是苦口婆心,巧言勸諫能管用的了。”海瑞認同的點點頭,但他並不像沈默那樣任命,而是昂然道:“有道是,亂世用重典、沉屙下猛藥”皇上這病,必須要下猛藥了。”
“什麼猛藥?”沈默如坐針氈,他感覺海瑞這是要玩火了。
“皇上吃了幾十年的甘草,早就被甜言蜜語哄得不辨是非。”海瑞沉聲道:“隻能讓他改吃黃連,苦得他一時,方能使其幡然悔悟,起死回生!”說著他起身朝沈默深深一躬道:“請大人明日借著玉芝壇的事情,向皇上力陳是非,把大明如今的狀況,毫無保留的講出來,讓皇上知道,國家已經到了最危險的時候,如果繼續沉迷方術,不理朝政,親近小人、疏遠忠臣,那麼大明亡國之期,不遠矣!”
“你這猛藥……未免也太猛了。”沈默聽了麵色發白,使勁搖頭道:你可知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久病之軀,體虧氣損,須用中和之藥,緩緩而治,方能收辦……”說著使勁搓搓臉,緩緩道:“急不得,急不得啊……”,
“怎能不著急呢?”
……海瑞著急道!l,你能等得,天下的百姓等不得了,……——
“欲速則不達啊,剛峰兄。”沈默把臉偏向一邊,不敢看海瑞那急迫的眼神道:“按照你的辦法,後果實在難料啊……我們的生死倒是小事,萬e被那小人趁機興風作浪,殘害忠良,豈不是令親者痛、仇者快嗎?”說著幾近乞求道:“不要衝動啊,剛峰兄。”
“我哪裡有衝動?”海瑞卻一下冷靜下來,語調也變得緩和道:“還記得當年,大人去淮安看我,我與大人痛陳天下之弊嗎?”
沈默點點頭道:“當時你說,天下的弊病,在不均,最大的不均在藩王。”
“我當時便想上書,言此天下之大不公。”海瑞低聲道:“但後來被林禦史搶先一步,竟與我的內容不謀而合,我不想被人說是跟風投機,便暫且按下了。”頓一頓道:“可後來我越想越不對,藩王再壞,其實已經沒有權力,他們之所以還能繼續侵占民田,拒不納稅,是因為當今聖上的縱容庇護。”他深有感慨道:“如此一想,天下的弊端便豁然開朗了。譬如說方士亂國,如果沒有皇帝的寵溺,他們憑什麼穿蟒袍、纏玉帶,耀武揚威呢?”
“再說國政,都說大明的天下,都是被嚴家父子搞壞的,那嚴嵩父子固然罪孽滴天。但若不是皇上深居禁苑,二十年不見外臣、不理朝政,我大明的權柄,又怎會被他們父子把持?”說著他整個人都顫抖起來,麵色沉痛道:“說皇上被蒙蔽也是胡扯,那不是二十天,不是二十個月,而是二十年啊,嚴家父子本事再大,也不可能欺瞞皇上二十年。”
“唯一的解釋是,皇上是故作糊塗!不管其目的是什麼,都是對百姓和祖宗社稷的不負責任!”海瑞沉痛道:“前些年朝政紊亂,人人都道嚴嵩之故。如今嚴嵩已死,怎麼朝政依舊萎靡不振,百姓仍然疾苦重重?因為根子上的毛病還在,隻要皇上不醒悟,大明就永無希望啊!!”隻聽他一字一句道:“你們都不敢諫,我來!雖然我一個小小的郎中,人微言輕,但是拚得頸血灑金階,也要讓皇上有所觸動,也好給諸公做個表率!”
沈默看著海瑞,突然想起了安徒生童話中,那個道破皇帝新衣的小男孩,其實海瑞所說,滿朝公卿哪個不知,哪個不曉?但為什麼誰都不說?包括自己在內,大家都在怕什麼?怕得是至高無上的皇權,怕的是一言可以定生死的皇權,怕的是無所製約的皇權!
哪怕自己來自後世,但在大明生活十多年後,心中也已經深深烙下對皇權的恐懼,哪怕是有再多不滿,可一見到皇帝,就忍不住違心說軟話,哪敢觸龍顏、批龍鱗?
想著,想著,沈默對海瑞所言的抵觸情緒,漸漸消失了……其實從開始,沈默為什麼那麼失態、那麼害怕,那是有原因的。因為他前世雖然對大明的曆史了解不多,知道的人物也屈指可數。但偏偏其中就有海瑞,而他知道讓海瑞青史留名的事件,便是上疏罵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