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承運,皇帝敕曰:若昔舊典,式序有官。庶幾正名,於以責實。故雖耆宿,得謝於朝,爵秩所頌,亦莫敢忽。今擢禮部尚書沈默,早繇碩學,服在近僚,退而能安,德以彌邵,肆服新命,厥示眷恩,尚期祗修,永為股肱,欽此……”當傳旨太監用拖長的語調,當眾宣後皇帝敕書後,沈默便正式成為了大明隆慶朝的首任禮部尚書,年僅三十歲。
在這樣一個年紀,便成為執掌一部的二品大員,換成其他任何人,都要被嫉妒的目光刺穿,但當這個人是沈默時,彆人卻覺著理所當然,甚至還有不少人認為,他早就該當上這個尚書,朝廷和皇家,其實是虧待這位功勳累累的重臣了。
至於沈默本身,更是在升遷之後,表現的雲淡風輕,他對前來道賀的人說:‘國喪期間,不宜歡宴,諸君好意,在下心領’。甚至連部裡都打好招呼,不許排場慶祝,更不許奉贈賀禮,一切如常便可。
雖有言在先,但官場積習已久,大家隻當他故作姿態,哪個也不曾當真,求見送禮的人排滿了棋盤胡同,一副不見宗伯,便安營紮寨的架勢,讓沒見過這種場麵的胡勇嘖嘖稱奇,道:“往日裡大門前能羅鳥,可大人一當上尚書,就比趕大集還熱鬨哩。”
沈明臣握著個紫砂茶壺,和他並肩站在梯子上,從牆內看外麵等候求見的眾人,聞言眯眼吮一口茶,輕蔑道:“往日大人的職位遲遲未定,他們看不清局勢,隻道他要失勢了,哪個肯來燒冷灶?現在見大人無可爭議的進宗伯之位,這又蜂擁而至,著實令人笑話。”
胡勇卻不以為然,他是苦出身,知道誰的錢也不是易來的,之所以甘願下血本送禮,皆是因為有所求。既然有所求,當然要送給有權有勢、能幫他們達成目的了,當時大人前景不明朗,誰也擔心自己的錢打了水漂。
不過他也不爭辯,而是問沈明臣道:“這麼多人堵在門口,實在不像樣子,先生還不想想辦法?”
“不必。”沈明臣搖搖頭,把茶壺遞到他手裡,自己則爬下梯子,道:“這都是些無頭蒼蠅,等上幾天,見大人真不開門,自然也就散了。”說著輕歎一聲道:“真有門道的,也斷不會在門外丟人現眼……”他的目光落在遠處的花廳前,裡麵便有那所謂‘道行高深’之輩,已經成了大人的座上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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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廳中的擺設簡致樸素,牆上懸掛著幾幅親友的字畫,花架上是幾盆修剪合度的蘭草,沈默穿著淡藍色的長袍,右手擱在一邊的茶幾上,麵帶微笑,端坐在上位。讓坐在他下首的兩人感到如沐春風,卻根本沒法捕捉他的心意。
這讓兩人感到有些挫敗,其中一個年輕些的更是忍不住道:“沈大人,您幫人幫到底,就再出手救救日升隆吧。”
沈默聞言,嘴角掛起一絲笑意道:“三公子這話說的……日升隆的官司已然了結,官兵也都撤走了,貴號重新開張便是,難道還要請我去做璫頭?我也做不來呀……”
他的笑話並不好笑,但那兩人還是乾笑起來,沒辦法,誰讓他們有求於人呢?原來這二位,年輕的是楊博的三兒子,而另一位,則日升隆的新任大璫,名叫張鳳卿……前任大璫因為授意***分號和道士們暗通款曲,結果東窗事發,自己也身敗名裂,原本擔任山西號大璫的張鳳卿,便臨危受命,接任了總號的掌門人。
此人能坐上這個位子,除了他是張四維的二叔,與王家、楊家關係親密之外,也跟他平素表現出的過人能力,和遠見卓識密不可分。上任之後,張鳳卿四處奔波,一麵全力調動關係,解除***分號的危機;一麵親赴各省安撫儲戶,請他們少安毋躁,靜待危機化解。為了挽留珍貴的儲戶資源,他甚至破天荒的給存款以利息——要知道,在此之前,儲戶存錢非但沒有利息,異地支取時,甚至還要支付一筆‘押解費’給錢莊,現在張鳳卿大聲喊出‘存款有息”對於潛在和現有的儲戶來說,絕對是極大的誘惑。
十八般武藝使儘,日升隆終於穩住了各地的儲戶,但京城傳來消息,近兩個月的查封,讓他們在***的聲譽大損,更讓京城儲戶的信賴感跌倒穀底,加之彙聯號明裡暗裡的落井下石。日升隆很可能會在重新開張的日子,出現大規模的取款行動。雖然已經預料到會出現擠兌,但日升隆***號並沒意識到問題有多嚴重,隻是向總號申請,必要時動用儲備銀而已。張鳳卿卻在常年經營票號的過程中,早就認識到了‘信用’這種無形的東西,就是票號的生命線,一旦信用受損,就會引起擠兌,繼而進一步摧毀信用,再引發更大的擠兌,如此往複,雪崩轉眼即至。如果不緊急采取措施,他們辛苦建立的金融帝國,很快就會徹底崩塌,甚至會對晉商集團造成毀滅性打擊。
所以他一刻也不敢耽擱,星夜趕赴京城,先見了楊博,講明了情況,然後請他代為求見沈默,誰知楊博告訴他,後者正閉門謝客,誰也不見。
張鳳卿就奇怪了,這沈部堂剛剛榮升,為什麼連衙門都不去,還在家裡泡病號?
對於他的疑問,楊博唯有苦笑對之,道:“據說是秋冬交際,舊疾複發,需要在家將養幾日。”說著不由搖頭道:“還不是先在家避避風頭,等眾人不那麼關注他了再說……這沈拙言行事,哪像個三十歲的年輕人。”
張鳳卿聞言道:“子維在家信中,常言到此人多有超群之處,想來所言非虛。”
“能讓子維欽佩的人,當然超凡脫俗了。”楊博深以為然,壓低聲音道:“十年之後,天下的主角兒必是他們三人。”
“除了他倆還有誰?”張鳳卿有些不解道。
“說起來和你們是本家。”楊博撚須道:“你們還打過交道呢?”
“莫非是戶部張侍郎?”張鳳卿心中一動道。
“不錯。”楊博緩緩點頭道:“這個人必成大器。”
“暫時還沒看出來……”張鳳卿道:“不過他真得很有悟性,起先和他談合作,他還對錢幣發行一竅不通,但第二次見麵,他就儼然成了行家,到第三次,竟比在下想得都深遠,確實是個天才。”
“‘寶劍在匣中,霜刃未曾試’而已,早晚有一鳴驚人的那天。”楊博道:“既然沈默閉門謝客,為何不請張居正幫忙呢?”頓一頓道:“隻要你們那個協議談成了,難題不就自解了嗎?”
“問題是談不成。”張鳳卿苦著臉道:“我不是說過嗎,此人是這方麵的天才,起先還能順著我們的思路走,誰知上次談判,他堅稱貨幣乃國之重柄,不能***之於商家……言外之意,除非日升隆歸朝廷所有,否則絕不會將寶鈔交給我們發行。”說著歎口氣道:“這還怎麼往下談?”
楊博聞言沉吟道:“這樣的話,你那宏偉藍圖,豈不要泡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