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州驛,寒風呼嘯。
從淮安到北京”一千五百裡路程,沈默隻用了五天時間便跑完”也終於到了極限。雖然京城就在眼前,他卻歇在了通州的驛站之中。
什麼也不管,先昏天黑地睡了一覺,醒來時,已是次日的晌午了,雖仍舊渾身酸脹,但至少精神好了很多。盤腿坐在熱炕上,一邊喝著金黃的小米稀飯,一麵聽連夜趕來的餘寅,彙報京裡的情況。
“這幾個月大人不在京,倒是錯過了連場的好戲。”餘寅小聲道:“宮裡宮外打得不可開交”先是左都禦史王廷相,上書請宮中交出在六科廊行凶的中官,被皇帝以證據不足駁回;然後,禮科左給事中王治又偕禦史王好問,提請核內府諸監局歲費”又被內承運庫太監崔敏跪請止之”後在二王的堅持之下”皇帝隻準核嘉靖四十一年以後部分”但仍查出宦官貪汙賬不少,二王請嚴懲,但皇上以內外有彆為由,命慎刑司處置”不經外廷。”
“見皇帝對閹寺幾多袒護”科道言官沸反盈天,六部九卿亦多有微詞,至此,科道不再將皇帝和閹寺區彆對待”對所下中旨一概封還”不予頒布!”,想到這幾個月宮裡宮外的大亂鬥”餘寅不禁倒吸冷氣道:,“結果”宮裡派呂用等數人掌管禁軍四衛,被兵科諫止!派呂祥守備太和山”被歐陽一敬諫止!太監們在京城新開的皇店私店,也被新任巡城禦史李學道,以違反憲令為由,率兵馬司悉數查封!太監們懷恨在心,竟以皇帝召見為由,把李學道騙進宮裡聚毆,抬出來時,已經是奄奄一息了……”
“還有這等事?”沈默微微吃驚道:,“我倒沒聽說。”
“這是七天前的事”大人可能忙著趕路,一時沒有關注。”餘寅道:“言官們忍無可忍,竟又敲響了登聞鼓”幾百人到午門外死諫”還有被抬著去的,大有,壯士去兮不複還,的架勢!”
“宮裡呢?”沈默微微皺眉,不禁為那個優柔寡斷的皇帝擔心起來,這種情況肯定很讓他傷神吧……人非草木孰能無情,隆慶對沈默真情以待”沈默也不自覺為他著想起來。
“太監們也在禦前跪了一地,哭求皇帝為他們做主”皇帝也是沒了主意,便召見內閣問計”餘寅道:,“但徐閣老的態度十分含混”但那個意思要皇上秉公……其實皇帝的意思”是讓徐閣老出麵,把言官勸回去,結果徐閣老還走向著言官的,皇帝十分失望。”太監們從來不占理”何況對手是正義的化身”科道言官呢,所以隻有拉偏架才能保住前者”而徐階想要打太極,態度也就不言而喻了。
“最後呢……”,沈默輕聲問道。
“最後迫不得己,皇上處罰了幾個打人的太監,將其論戍有差”雖然遠沒滿足言官的要求”但也算是給他們出了口氣。”餘寅緩緩道:“徐閣老這才出去,把宮外跪著的言官都勸回去。”說著歎。氣道:“要學生說,徐階真是有些糊塗了,一味的袒護那些言官,這樣下去,和皇上的裂痕會越來越大的。
“徐閣老是有苦難言啊”,”沈默壓低聲音道:“有些事情,你在宮外,並不知曉,自從高拱去後,皇帝對其眷戀之情”不減反增,經常會讓人傳他入宮說話,待宮人回稟”高閣老已經致仕後,他就會十分消沉”經常落淚道:“他們為什麼要這樣對待朕的忠臣?,然後問左右:“能不能把他請回來?,太監因為徹底惱了徐閣老,便答道:,隻怕有人不答應……,皇帝聽後沉默許久,方歎一聲道:,果是如此,這皇帝當著還有什麼味?”,”
對於這段秘辛,餘寅還真是首次聽說,聞言不由悚然點頭道:,“這樣的話”徐閣老確實彆無選擇隻能依靠言官了。”
“這也隻是宮裡的傳聞而已,無法驗證真假……”沈默看一眼餘寅,淡淡道:“但現在看徐閣老的反應,似乎是八九不離十了。”
“我要是徐閣老,也得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餘寅目光閃動道:“隻是……這樣一來,和皇上的裂痕就會愈深,不知徐閣老是怎麼想的。”
“不要替彆人操心了”沈默搖搖頭道:“還是說說自己的事兒吧。”
“是……”餘寅本就不是個多話的,聞言立刻回到正題道:,“胡大帥的事情,已經基本查清,雖然胡大帥已經下野三年,但都察院的一些人,始終沒有放棄對他的追查”“頓一頓道:“而且,現在的左都禦史王廷相,是王本固的本家兄弟……”
“王廷相、王本固”,沈默的眉頭緊緊皺起,這兩位都是赫赫有名的清流名臣,其權勢倒在其次,最棘手的是,他們占據〖道〗德的高度,可以不分青紅皂白,使對手帶上奸邪的烙印。所以不到萬不得己,誰也不願意去動這些茅坑裡的石頭。
“是,王廷相雖然剛剛當上左都禦史,但他在都察院的時間最長,能量最大,一直把暗中調查胡大帥的事情,掩蓋的很好。”餘寅又將詳情道來:“具體負責這件事的,是負責嚴世蕃案的僉都禦史萬倫”此人三年來,一直在江西、徽州等地輾轉,名為核實嚴世蕃、羅龍文等人之罪名”其實是為了找出辦胡大帥的鐵證……從淅江轉任江西的王本固,為了避嫌,雖然沒有主動過問此事,但出人出力,十分儘心,其意昭然若揭。”
“那到底是什麼樣的證據?”沈默一擺手,沉聲問道。
“他們從嚴世蕃的兒子家裡,找出了胡大帥昔年寫給王直的密信,還有偽造的聖旨。
”,餘寅歎息一聲道:“嚴世蕃不愧號稱天下第一聰明人,他竟然早就把負責聯絡王直的蔣舟等人收買過來,胡大帥寫給王直的每一封信件,都有高手匠人謄寫仿造,將麋品還給蔣舟,而把真件留了下來。”這一手”顯然是防著將來胡宗憲功高蓋世脫離了控製隻要有這些信件和假聖旨在,哪怕胡宗憲被皇帝封為天下兵馬大元帥,也得乖乖俯首聽命。
隻是人算不如天算,沒等到和胡宗憲撕破臉的那天,嚴世蕃就先上了斷頭台,卻把這些玩意兒留了下來,終於在死後幾年,又禍害了一把胡大帥……
“刑部已經鑒定過了,那些東西都是真的。”餘寅麵色憂慮道:“學生知道,胡大帥偽造聖旨向王直封官許爵,是為了把他誑上岸。但偽造聖旨這一條罪名,就等同謀反,已經無法翻盤了。”
沈默目光陰沉”望著碗中已冷的小米粥,一言不發。其實當年,他就曾提醒過胡宗憲,做事情不要留後患。但胡宗憲不能像他那樣,不論做什麼都先跟嘉靖通氣他和皇帝之間”還隔著一層嚴家父子呢,擅自越過他們,肯定是不行的。為了避免節外生枝,所以許多事,胡宗憲都是自作主張的,當時的效果立竿見影但現在卻成了無可抹去的夢魘。
但更讓沈默吃驚的還在後頭,餘寅低聲稟報道:“來前剛收到的消息,咱們的人”偷拆開都察院寄到山東的密函”發現王廷相命友僉都禦史萬倫、山東巡按胡言清在中途突審胡大帥,務必問出口供!”說著緊緊皺眉道:“此等反常之舉,證明他們所圖的,不僅僅是個胡宗憲……他們這麼著急,顯然與大人提前返京有關,恐怕您才是他們真正的……,目……,標!”
“沒有聖旨嗎?”沈默的憤怒早就拋在了千裡外的大運河上”此刻隻剩下令人生寒的冷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