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八五章大婚(中)
光陰荏苒,轉眼到了萬曆六年春。冰消雪化燕子歸,柳條滾綠榆錢青。遼闊的華北平原從漫長的冬季中蘇醒過來,重新煥發出勃勃生機,牛歡馬叫春光如酒,天地回暖花香芬芳,怎不叫人心曠神怡?
這六年時光裡,老天爺給足了大明朝麵子,年年風調雨順、四方無事,正是內行改革的大好時機。自從隆慶六年八月,沈默當國以來,這五年半的時間內,國家推行了一係列的改革,在政治上,重新理清了中央地方各衙門的權責。其中最醒目的,是財政權的上收和行政權的下放。
財政權的上收,是一項重大的成就。在此之前,全國的補給雖然也是由中央統籌分配,而實際的執行卻全賴互不相屬的地方衙門。各個地方衙門……通常是縣一級的官府,按照上級規定的數額,把給養直接運交附近的衛所、河工等需要補給的單位。一個府縣,要向十幾個不同的小單位輸送錢糧;一個衛所,要接受十幾個府縣送來的補給。這種短程的補給線就如蜘蛛羅網一般,密密麻麻遍布全國,其低效僵化的程度,可謂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
試想,由十幾個州縣分彆按固定的數量供應,總難免有個彆州縣由於種種原因,不能如額如期繳納,而其他州縣沒有義務補其缺額,於是國家明明有能力,卻總是供應不足。這種牽一發而動全身的情況下,更談不上作任何改變。所以開國二百年來,因此引發的財政危機根本無從解決。
但條編法的出現,為解決這一痼疾,提供了千載難逢的良機,使中央總收總支,不再隻是一個口號。萬曆二年,戶部成立了‘度支全國錢糧總司’,簡稱‘度支總司’,由戶部尚書王國光親任度支使,南京戶部尚書陶大臨任副使,在兩京分設南北總庫,在全國各省設立分庫。規定各省所收稅銀,除規定作為地方費用的部分,一律先行解送分庫,不得自行截留。
按規定,各省分庫需在每年十月前,將銀錢賬目彙總至戶部,待下一年度預算之後,由戶部統籌分配,一應軍需供給,物資采買,全都采取招商買辦的方式,僉募商人代為采買運輸。
所謂招商買辦,簡稱‘招買’,與‘采辦’一樣,是一種政府的采購行為。但國初便存在的‘采辦’,是官府直接與農民或小生產者之間的交易,其間不經過商人這個環節,而且並不經常發生。因為官府所需要的物料,大部分都通過貢賦的形式,直接向百姓征取。總之在嘉靖中葉以前,任何形式的政府采購都隻是偶然的,非常設的,並未形成規模。
近五十年來,商品經濟在整個社會經濟中的地位和作用,有了顯著的提高。其帶來顯著的改變,便是大量的物資湧入市場。不隻是遠銷歐洲的蘇杭絲綢、衣被天下的鬆江棉布、價比黃金的景德鎮瓷器,還有那些原本在小農經濟時代,隻能自產自用的糧食、棉花、蠶桑、茶葉、靛青、果品等都紛紛進入市場,成為商品。這些商品又多又好,愈發刺激了百姓的生產從多而全,進步到少而精。這種深耕細作的社會分工,加大了生產的價值,促進了各地的互通有無。
除了南京、蘇州、鬆江、杭州等老牌商業中心外,又湧現出許多中小商業城鎮,如吳江的盛澤鎮、雙楊市;浙江的不瀨鎮、長樂市等,商業市鎮遍布東南。北方則以北京為主,有河間、臨清、開封、西安、太原等中小城市,及鄆城、彰德等小鎮,與南方的商業網相連接,形成一個遍布全國的巨大商業網絡。商人穿梭其中,貨運南北,每個市鎮既是商品的集中地,又是商品的交流中心。因此,不論何地的貨物,都能從市場上買到。特彆是那些中心城市,雖然本身沒有發達的工業手工業,但城內貨肆鱗次,商人們彙集天下之貨在此出售,想要什麼都應有儘有。
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國初嚴格的戶籍製度土崩瓦解,不僅是軍戶名存實亡,負責為官府生產的各種匠戶也逃亡一空,這些人到大城市中改名換姓,加入到商業生產的行列中。官營作坊的消失,更使得官府直接征收所需物資,變得困難重重。
這些新出現的經濟現象,對官府的各項政策與措施起了巨大的衝擊作用,一些舊的常規的做法行不通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些新方法——置身於商品經濟大潮之中,許多官員深感征收官府各種實物並負責運輸,不僅費心勞神,還常常因為各種原因誤事受罰,他們希望能借用商人的強大力量,來輕鬆完成任務。
到了嘉靖末年,商人已經成為掌握社會經濟的重要力量。各大城市中的居民,多半以商賈為業,剩下的一半,則是為商人做工的雇傭者,可以說,整個城市經濟,都已經被商人們控製了。家擁萬資的富商大賈如過江之鯽,家資至百萬者才能稱為巨富。其他二、三十萬,隻能稱中賈耳。
幾百年後的人們會知道,貨幣是一種公眾的製度,它把原來屬於公眾的權力授予私人。私人資本積累愈多,它操縱公眾生活的權力也越大。尤其是商人們善於和官府以及地方勢力打交道,越是富有往往就越有勢力,這使得他們不像農民那樣可以隨意盤剝驅使。
尤其是嘉靖以後,沈默提出的‘以商養士,以士護商’的號召,在這十幾年間,已經深入人心,各省的商人們普遍效仿晉商,把賺來的大把銀錢,投入到本地的文教事業中,開辦學校、資助士子、讚助文會,饋贈文士已經成為常態,經過十幾年不懈的努力,使朝廷地方有大片為他們說話的官員、文人……一旦官府催征過猛,誅求無度,賴賬不付,馬上就有數不清的文人口誅筆伐,危言聳聽,罵官府‘捶骨竭髓,以致人人破家,逃死相繼’,也會有官員以充滿同情的口吻上書,說什麼‘數萬金之家,無不蕩產罄貨,因而投河經瀆,言之酸鼻刺心,孰非酷吏之流毒哉?’好像一夜之間,商人就要全都破產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