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九一章桃花依舊笑春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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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前後後忙活了近一個月,終於完成了皇帝的大婚慶典。結婚之後的皇帝,無論從哪方麵講,都算是成年人了,自然再沒有一月兩朝的道理,鴻臚寺便上奏,請皇帝改回五日一朝。
其實按照祖製,是每天都應該早朝,風雨無阻,常年不輟的。打破這一傳統的,是萬曆的叔祖正德皇帝。這位在曆史上以荒唐嬉戲著名的武宗皇帝,自然不受陳規的束縛,十天半個月不上朝是家常便飯,甚至數次離京數月,把早朝的規矩破壞殆儘。到了嘉靖皇帝,曾有一段時間的振作,但到了中年以後,嘉靖住到了西苑,專心致誌的修壇煉丹,二十多年不上朝。雖然靠著強大的手腕,權柄未曾失去,但早朝這項禮儀,已經名實俱亡了。
萬曆的父親隆慶,出奇的懶惰懈怠,對國政毫無興趣,臨朝時如同木偶,常常讓大學士代答其他官員的呈奏。初期幾年還能五日一朝,到了後期的幾年裡,則索性把這如同具文的早朝也加以免除。
連續六七十年形同虛設的早朝,這比朝中絕大多數官員的年紀還長,所以就連負責早朝禮儀的鴻臚寺,都認為五日一朝已經是很大的進步了,隻有少數的衛道士,才呼籲恢複每日一朝。但這些聲音終究不是主流,無論從哪方麵講,大臣們都不能接受,恢複每日三更即起、風雨無阻,事畢彙報、聖心獨裁的祖製了。
對於這種安排,萬曆算是比較滿意。這也難怪,大凡初當新郎倌的人,開頭一些日子,都是恨天黑得太晚、亮得太早。萬曆雖然貴為天子,但跟普通的飲食男女沒有任何不同。李太後唯恐他過早沉迷女色,重蹈他父親的覆轍,因此大婚之前對他嚴加管教,竟真讓小皇帝以處男之身等到了大婚。
但凡事物極必反,如今一旦開禁,萬曆皇帝那叫一個食髓知味、如癡如醉,隻要一聞到聞到粉黛之香,觸到肌膚之膩,甚至不用接觸,隻要看看皇後那鼓蓬蓬的胸部,他按捺不住,不分場合地點的欲求魚水之歡。然而王皇後是千挑萬選出來的端莊女子,怎會允許他白日宣淫?隻能在夜裡***以後,才會放開矜持。
所以大婚以後這些日子,萬曆皇帝夜夜笙歌,那天晚上不搗鼓個四五次,絕對睡不著覺。可是這樣一來,多年養成的習慣早起,就成了難以忍受的折磨……若不是想著,早朝是親政的開始,他連五日一朝也覺著多了。
這天又是例朝的日子,皇帝又是折騰了一宿,正和皇後相擁,睡得死沉死沉。外麵便響起三下梆子聲,然後是太監那尖細的聲音:“恭請皇上起床啦……”
萬曆睡得沉沒聽見,王皇後卻一直留神聽著,在大婚之後,李太後可謂耳提麵命,讓她做賢內助,切不可拖了皇帝的後腿。所以她一下就醒了,把皇帝推起來。然後傳尚寢局的女侍進來,替自己和皇上穿衣梳洗。用過早膳後,恭送哈欠連連的皇帝坐上禦輦,往中極殿上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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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三聲鞭響,百官迅速序班完畢,萬曆在金台禦幄中升座,待必須的儀式演過之後,傳旨太監高唱道:“有事具本早奏,無事卷簾退朝……”於是鴻臚寺官員開始高唱退休及派赴各省任職的官員姓名,被唱到的人進殿對皇帝行禮謝恩。然後四品以上的官員,以及科道禦史魚貫進入大殿,各衙門的負責官員向萬曆報告政務並請求指示,皇帝則提出問題或作必要的答覆。這一套節目在日出時開始,而在日出不久之後結束,每天如此,極少例外。
是的,非常之快,快得就像年輕人的房事,剛剛擺開陣勢,就已經鳴金收兵了,能起到多少實際作用,也就可想而知了。其實早在成化年間,早朝便淪為一種意義大於實用的儀式了……本朝初年創業伊始、勵精圖治,在早朝之外還有午朝和晚朝,規定政府各部有一百八十五種事件必須麵奏皇帝決斷,皇帝每天要處理數以千件的奏章和報告。
這種非人的勞動量,隻有太祖皇帝和成祖皇帝這種馬上得天下的鐵人能夠承受,到了他們的後世子孫,便無能為力了。而且還有一個因素不能排除,就是後世的皇帝,雖然坐在他祖先坐過的寶座上,但他們的職責和權限,已經和祖先大有不同了。開國皇帝的一言一行,都被臣下恭維為絕對的天憲法度,無不遵照執行。而他們卻是在臣僚的教育下長大,他們的責任範圍,便是這群文臣所安排的……甚至其處理政務的是非標準,都不能違反文臣製定的標準,不能摻雜個人情緒,否則便會遭到無情的批評和勸諫,直到皇帝改正為止。
這種權力的變遷,儘管在表麵上很含蓄,但實質上卻毫不含糊。究其原因,是因為開國皇帝創建了本朝,同時也設立了作為行政工具的文官製度。而在建國百年之後,尤其是皇帝接連怠政的最近一個甲子,文官集團早已成熟,完全可以獨立運轉國家機器。所以,禦前陳奏毫無懸念的流於形式……所有陳奏的內容,都已經在之前用書麵形式上達,並按照事件的重要程度,依次由各部院、內閣、乃至廷議集體決策出來,隻有必須讓全體官員獲悉的事情,才在早朝時重新朗誦一過……其實就連這一項也沒有必要,因為內閣會通過廷寄,將這些文件以書麵形式下達給各衙門。
而萬曆要做的,便是安靜的聽大臣們彙報,然後不停的準奏……因為按照‘陳五事疏’後定下的國策,他不能壓住大臣的奏章,當然他也可以不準,並提出自己的意見,但那意味著否定了各部院、內閣、乃至全體大臣的意見,他必須拿出充足的理由,擺事實、講道理,使被否定的人心服。
但講道理是大臣的專長,辯論一百次,皇帝也不可能贏一次。因為他的年齡、學識、經驗乃至權謀,都全方位的不敵於那些曆經三朝,精明的如妖孽般的大臣。
萬曆一直很困惑,大臣們明明把‘聖心獨裁’、‘乾綱獨斷’掛在嘴上,自己這個皇帝卻為何什麼都做不了主?原先他以為,那是因為自己還小,不夠資格擔當國務的緣故。但大婚之後已經數月,還是沒有任何改觀……早朝依然是走形式,所有的奏對都是程式化的。
隨著年齡和閱曆的增長。敏感的萬曆皇帝,自然能感覺出,這種可怕的程式化,嚴重削弱了自己的權威。那次嚴重的衝突之後,他漸漸意識到,大臣們所需要的,隻是一個個性平淡的皇帝,作為天命的代表,其任務就是演練各種禮儀,作為政府合法的象征,也就是代表天命。說白了,就是皇帝最好毫無主見,才能更好的代表天命……就像他的曾叔祖弘治皇帝,父親隆慶皇帝,越是謙抑溫和、聽憑大臣們的擺布,大臣們便越是稱頌他為有道明君,並希望後世皇帝以他為榜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