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是張閣老。”那人也施一禮,卻沒有對何心隱那般恭敬。
張居正自然不會在意這點虛榮,問道:“這位老弟是?”
“邵芳,號樗朽。”那人淡淡道。
“原來是大名鼎鼎的邵大俠。”張居正撚須頜首讚道:“果然是位雄奇偉丈夫。”
“閣老謬讚了。”邵芳應一句,便沒了下文。
何心隱有些意外,因為邵芳為人四海是出了名的……不管對什麼人,都是笑臉相迎……像現在這般魂不守會的樣子,他環從未見過。微微笑道:“什麼事情竟能勞動您這位大老板,千裡迢迢的親自跑一趟?”
“嗬吼心,邵芳看看張居正,強笑道:“我現在對先生,是一日不見如隔三秋。想得厲害就來了唄。”
張居正看出人家,當著自己麵說話不方便,便起身道:“夜深了,我該回去了。”
“有地方住麼?”何心隱起身相送道:“不如就在這裡湊合一宿吧。”
“不用了,有住處。”張居正謝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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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了張居正,何心隱回到草舍,想叫人換一桌酒席。
“不用了,我吃過乾糧了。”邵芳壓低聲音道:“夫山先生,你必須連夜跟我走?”
氣……,何心隱把坐在暖爐上的酒壺提起來,跟邵芳斟了一杯加薑片的老酒,穩穩送到他麵前道:“為何?”
“據可靠消息。”邵芳沉聲道:“東廠特務已經到了湖廣地界,他們的目標,就是先生!”
“哦剮——何心隱臉上沒有絲毫震驚,反而有些釋然,緩緩道:“竟然到今天才想到要抓我,小皇帝的前景,真是不容樂觀啊。”
“現在不是替皇帝操心的是了。”邵芳將那杯熱酒飲下,身心為之一暖道:“關鍵是咱們得馬上走了……我方才上山前,就發現幾個暗樁,著實費了番功夫,才悄沒聲兒的上來。”頓一下道:“不過先生放心,就憑那幾個暗樁,還奈何不了我們。然後咱們直奔廣東,從香港坐船去呂宋,您就徹底安全了。”
“槽朽兄,”何心隱卻紋絲不動道:“我能問個問題麼?”
“先生請講。”
“是誰告訴你,東廠要抓我的?”何心隱盯著他道。
“……”邵芳也是老江湖,不動聲色道:“先生是知道的,我在乒湖上的朋友很多,和宮裡的太監也有交情。”
“東廠又不是要抓你,再好的交情,也犯不著跟你酒報吧?”何心隱的思維卻極鎮密:“你又不是他的上級。”
“這個……”邵芳一時語塞,隻好投降道:“實話跟您說吧,我是為瓊林社服務的。”
“瓊林社的書呆子,可降伏不了你。”何心隱不信道。
“是沈閣老在世時,把我……降服的。”邵芳苦笑連連道:“就算您老想打破砂鍋問到底,咱就不能路上再談?”
“你不說清楚,我是不會上路的。”何心隱依舊紋絲不動道:“他是不是還沒死?”
“從沒人敢說他死了。”邵芳道。
“你知道他的下落?”
“絕對不知道。”邵芳搖頭道:“我隻是沈閣老手中的一枚棋子,隻能被驅使著往東往西,至於棋手的狀況,不是我該過問的。”
“哦……”何心隱露出釋然的表情,又給邵芳斟一杯酒道:“喝了這杯酒,樘朽你就自己下山吧。”
“什麼?”邵芳急道:“先生為何不走?”
“櫓朽,多謝你的好意,但我不能一走了之,”何心隱目光堅決道:“如果我逃了,外麵那些跟隨我的學生就會遭殃,為了盤問我的下落,他們會被東廠拷問,不知要死多少人,但一定不會少。”說著微微一笑道:“何某整日宣講“眾生一則、貴乎平等”怎能口是心非,用那麼多人的性命,換我一人出逃呢?”
“先生,您說的一點不錯,但要有大局觀啊!”邵芳苦勸道:“您知道自己的影響有多大?您要是死了,對東南的打擊有多大?還是躲過這一陣,將來風雲際會之時,您再回來振臂一呼,應者雲集,共襄大事,豈不比白白犧牲了,強之百倍?”
“如果江南已死,我會聽你的。”何心隱搖搖頭……微笑道:“但既然江南早就遠遁,我就絕對不能走。”他起頭來,眸子裡儘是堅定道:“不有行者,無以圖將來;不有死者,無以薦軒轅。
主帥要以大局為重,不可輕言犧牲。在下冇身為先鋒大將,卻有進無退,義不能逃,是絕不會離開書院的!”
“那好吧,……”邵芳歎口氣,緩緩走到何心隱身邊……看似要鞠躬作彆,卻膛榔撲食般伸出雙手,去拿他的脈門。何心隱猝不及防,被他抓了個正著。
“得罪了!”邵芳低喝一聲,便要發力和何心隱捏軟,準備將他背下山去。誰知一發力,邵芳的臉色就變了,他發覺自己,竟像捏在兩根鐵棍上一樣。
早知道何大俠武功高強,但邵大俠也是高手,所以才敢在勸說無效的情況下突然出手,誰知對手的武功這強於自己,竟以硬碰硬,化解了自己的偷襲。
知道不是對手了,邵芳便收回了雙手,頹然道:“先生,您這是為什麼?”
“十二年前,江南結束了西南之役,返回京城的路上,我也像你這樣,半夜三更去找他。”何心隱麵露回憶道:“當時我很興冇奮,覺著自己的好友終於要大展宏圖了,我也可以給他出謀劃策,施展平生所學,當時我向他提了幾條建議,就是方才我質問張太嶽的。”
“他是怎麼回答的?”邵芳心頭升起明悟,便不再白費力氣了,也坐下持壺給何心隱斟酒。
“他對我說,還不是時候,我當時真想大腳丫印在他臉上,心說眼看就要當上立皇帝了,還這麼畏首畏尾,這人徹底沒救了!於是與他憤然絕交。”何心隱道:“我回去之後,被你嫂子痛罵一頓,她說江南不是那樣的人,是我有眼不識泰山。但我還是不理解,直到李卓吾拿著那本《明夷待訪錄》給我看,我才恍然大悟,原來江南的意思是,不除天下之賊,任何變革都隻是鏡花水月,做無用功。我一下就明白了,他這些年的所作所為,都是在為這件事作準備。”(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