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彆攔著。”馬六爺大手一擺,讓那夥計隻管去:“嘴裡都淡出鳥來了,留著這點銀子有什麼用。下一步,我連也懷表、金牙也當了!”
“都是氣話,光景還能一直不好?”陳官人也饞那口酒,便不再阻攔。
夥計出去買酒的功夫,茶樓裡陸續上客了。光景不好。茶樓反而客人多了,就衝著有比市麵便宜三成的吃食供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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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六爺為人四海,和邊上的茶客熱情的打著招呼,最後對一個大頭粗脖子的老頭說:“王師傅,您怎麼也來這兒了?”王老頭是前街賀雲樓的大廚。守著大酒樓的一廚房吃食,怎麼跑到這兒來喝麵湯了?
“唉……”王老頭歎口氣道:“失業了,沒有白食吃了。”
“憑您的手藝也能失業?”眾人不信。王老頭是淮揚菜的名廚,年輕的時候一直在達官貴人家中做飯,年老了本打算在家享清福,被賀雲樓的老板三顧茅廬,重金延請,才重新出山的。像他這樣的人,竟然也能失業,實在是不可思議:“難道酒樓關張了?”
“酒樓倒沒關張。”王老頭自嘲的笑笑道:“隻是老板改做家常菜了,哪還用的著我這燴不厭細的老把式?”說著看看馬六爺道:“六爺,碼頭上缺廚子麼?”
“您這個淮揚名廚,去碼頭上蒸窩窩頭?”馬六爺瞪大眼道。
“那有什麼辦法!人總得吃飯吧。”王老頭低落道:“本以為這輩子掙足了錢,誰知道錢都成了紙,現在我也不求能掙多少錢了,有個管飯的地方就行……”
馬六爺本想說,碼頭上做飯,要的是力氣,不是技術,但看他這個樣,話到嘴邊又咽下去,點點頭道:“成,我給你問問。”
“唉,這世道。”聽氣氛凝重,另一邊唱小曲的柳三河出聲唱道:“樹木老,葉兒稀,人老毛腰把頭低。甭說我,混不了,王師傅也過不好。他錢也光,人也老,身上剩了一件破棉襖。自從那,死太監,去年占據上海灘。人人苦,沒法提,不死也掉一層皮……”
眾人聽得心有戚戚,陳官人流陣淚,罵道:“快噤聲,小心東廠來抓!”
“抓就抓,死就死,活著也是活受罪,死了至少不挨餓,”柳三河卻滿不在乎道:“季掌櫃,行行好,再賒一碗麵片湯,這話說著都燙嘴。”
季掌櫃笑罵道:“啥時候不賒給你過?”說著親手端上一碗麵片兒道:“你也跟人家黃瞎子學學,都是靠嘴上吃飯的,人家咋越活越滋潤了呢?”
“我感謝這世道,”一直安靜坐聽的黃瞎子聞言笑道:“世道越差,算命的人就越多,我也不要錢,管飯就行,混個仨飽倆倒沒問題。”
“他算命有人管飯,我個說書唱曲的誰管飯?”柳三河看向季掌櫃道:“季掌櫃,要不晚上您這兒開個場,我也不要錢,管我一天三頓飯就行。”
“添不起了,光費燈油不掙錢。”季掌櫃搖頭道。
“這話昧良心,”柳三河搖頭道:“上次我這講《五鼠鬨東京》,可是高朋滿座。”
“是滿座不假,可都是蹭聽的,乾聽不花錢!”季掌櫃大倒苦水道。
“你硬要啊。”
“人家都埋怨你不賣力氣。”季掌櫃埋怨道:“半死不活的,聽了就想睡覺。”
“媽的,說上一宿、嗓子冒煙,掙不上仨雜合麵餅子的錢,我乾嗎賣力氣呢?我瘋啦?”柳三河無比鬱悶道。
這時候,侯掌櫃和周老漢相攜而來。周老漢老的不像樣子,侯掌櫃的衣服也洗得發了白。侯掌櫃提著小筐,筐裡有幾碟子小菜,周老漢拎了一壇子花雕。
“今天都是怎麼了?”馬六爺笑道:“不是過節啊?”
“出門碰見老侯提著菜,我問他乾啥,他說今兒個好好聚聚。”周老漢道:“我就回去把最後一瓶花雕找出來了。”
“這是第幾個最後一瓶了?”馬六爺調笑道。
“這回真是了。”周老漢黯然道:“真沒了,一瓶都沒了。”
“哥哥你彆介意,”馬六爺歉然道:“我就是一張臭嘴。”
“多少年的老夥計了,說這個乾啥。”周老漢笑笑道。
“是啊。”侯掌櫃一麵布菜,一麵慘然笑道:“我今個就走了,今天做東,請夥計們吃頓飯,以後想起來,彆總說我摳門。”
“走,你走去哪?”眾人驚訝道。
“去哪?”侯掌櫃一臉茫然道:“是啊,天下雖大,能去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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