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3章番外龍鳳之姿篇(二)
原西域鄯善國所在,地多沙鹵,少水草。北即白龍堆路,西北有流沙數百裡,距安西州六百五裡,飛沙走礫,舉目皆滿。
——————《史傳·圖誌堪輿》
黃沙大漠,風沙垂落,薩阿坦蒂提起筆,記錄下文字,帝王車輿在後,九色鹿親自在前方開辟道路,即便是這一段風沙激蕩的道路,也隻剩下了細微的流風,難以吹動白紙。
此番帝君出巡,威儀甚重。
並不是如同前朝陳國鼎盛時期的那種鋪張浪費,奢侈華麗,而是威儀肅重,前後皆有重甲騎兵巡衛,血色的披風翻卷,刀劍在西域的風中更顯得肅殺。
這些兵器是當年平定天下的亂戰當中曾飲血的。
帝君此行,隱隱震動天下,許多人不明白帝君行動內隱藏的目的所在,隨行的右仆射文鶴先生倒是看得透徹,閒吃落花生的時候對隨行大將軍道:
“陛下此次出行,威榮極重,恐怕是要定一下四方人心吧。”
“雖則天下大定三年春秋,但是在這之前畢竟是三百多年的亂世,多少豪傑匹夫已經習慣了用手中刀劍,賺取功名地位,這一時間天下太平下來,他們反倒是不習慣了。”
左領位大將軍契苾力肅然緘默,右手握刀,道:“陛下兵鋒之盛,挫敗軍神,以過去天下第一軍神為階,掃平天下英雄胸中烈氣。”
“又對百姓極寬,得天下人心。”
“如今天下強者皆敬懼陛下,百姓都歸心於秦,還有人敢於作亂嗎?”
文清羽笑,道:“那些頂尖豪雄不敢動,百姓不會動,但是那些自詡才情超脫於尋常人,但是又沒能得到他們心中匹配他們自己地位的人呢?”
“往往就是這些站在中間的人,最能生出事來。”
“那些人不滿意現在的局麵,又習慣了之前幾百年間,隻要有勇武和豪氣就能迅速崛起的時代,不願意受陛下律法約束,急功近利,卻沒能得償所願,當然會不滿。”
契苾力若有所思。
文清羽拍了拍契苾力肩膀,道:
“天下的規矩雖然變了,但是人心裡麵的習慣卻很難立刻糾正過來,他們還是想要攪出些波瀾漣漪來,然後趁勢抓取些利益的。”
“當年不也有邊軍想要軍功,故意攪事,然後再平叛麼?”
契苾力道:“陛下所來,原是為此。”
文清羽大笑:“錯了。”
契苾力不解。
文清羽慢悠悠指著自己,道:“這是為何區區在下會在這裡的原因,而不是陛下來此的目的”契苾力訝異:“文先生……”
這一句文先生還沒能說出,就被文清羽止住。
文清羽手指豎在自己嘴前,微笑道:“錯了。”
西域的風裡麵帶著乾燥的砂礫,數年前西域王城焚燒的烈焰留下的餘溫還沒能散儘,來自於中原的文士雍容誠懇,道:“在這裡,請喚我——”
“西域晏代清。”
契苾力頓了頓。
他知道過去的事情,所以知道這個名字在數年之後,再度出現在西域時帶來的波濤和震動,但是即便是這個時候,這位文清羽先生也是照常用晏代清先生的名號去‘耀武揚威’,絕不肯讓自己陷入危險的境地,讓契苾力也是無可奈何,道:
“果是先生。”
“末將佩服。”
文清羽不置可否,道:“至於陛下來此……”
“一則是彰顯威儀,天下大定三年,陛下以武功平天下,也該巡遊四方,以鎮不臣之心。”
“二來……”
文清羽不再說話,隻是看著遠處。
契苾力恍然,低聲道:“李國公。”
西域西意城國公李昭文,與帝年少相識,那一場讓天下群雄走入棋盤的事變開端,年少的李國公,就按照那時也同樣稚嫩的秦皇信箋裡說的那些話,帶著自己的玄甲兵,衝入西域。
在那一場亂事裡麵,成功在吐穀渾滅亡之戰當中,提前帶走了工匠,圖卷,堪輿,以及那一枚吐穀渾王印。
李昭文留下了那時對於她來說最重要的堪輿,工匠,圖卷,然後大方地將吐穀渾的王印轉贈給了秦皇。
而在陳國大祭之前,秦皇將這一枚王印交給了契苾力。
那就是鐵勒九姓的開端。
如今鐵勒部,至少是契苾力這一支已進入中原生活。
更改服飾,曰契姓。
李昭文在平定天下那十年時間裡,作為秦皇麾下第一等戰功的戰將,既有在西域時鼎力相助,相贈兵甲金銀的交情,又參與了之後幾乎全部大戰,開國之後三年竟然一直不來京述職。
有異心者看到了異心。
而他們這些,在秦皇尚還微末的時候就跟著秦皇的老弟兄們,才能知道這種隱幽的事情,文清羽微笑詢問道:“不知道契苾力將軍覺得,陛下和李國公諸事,如何?”
契苾力肅然斂容,道:“末將,外臣;此陛下家事也,豈能妄言,願丞相詳思之。”
文清羽微笑揶揄:“好好好,是文靈均教你的,還是房子喬,亦或者說,是晏代清。”
契苾力道:“丞相知末將心,何苦試探。”
文清羽微笑不答。
隻是,秦皇車輿並沒有直接前往國公府所在,而是在遼闊的西域諸城邦馳行,所見百姓慶賀,士卒奮勇,西域為之大定。
太史官看出來,這是在以西域國公府為核心,以西域各大城池為途經點,徐徐而去,太史官年紀還很小的時候就遇到了秦皇,之後大部分時間都跟隨著秦皇主力部隊,承擔為秦皇作起居注的職責,關係親近。
事關於秦皇和那位被後世稱為曆代國公第一人,帝國西域之玉璧的李國公,太史官落筆謹慎,作起居注,曾經詢問過秦皇。
那時候的秦皇二十八歲,武道傳說之身本來就壽數綿長,又曾經服下侯中玉的丹藥,容貌不變。
但是那一路的經曆,廝殺,治國,不是虛假的。
二十八歲的君王,披著寬鬆的服飾盤膝坐在方桌前麵,桌子上有一爐香淺焚,秦皇慢慢調理琴弦,雙目像是光華內斂的寶石,俊朗沉穩,調理琴弦的手穩定,琴弦的聲音悠遠。
桌案上深黃色銅爐裡的白煙嫋嫋,不曾晃動。
太史官安靜坐在帝王的對麵,詢問道:
“您為何不直接去見李國公呢?”
秦皇微微笑了下,道:“……你這孩子,說話的時候,越發直接了。”
薩阿坦蒂回答道:“因為臣知道陛下的性格,所以這樣詢問,如果是暴虐之君,臣會不言,若是虛偽之君,臣會曲言。”
秦皇無言,就連調弦的動作都頓了下,笑歎道:
“當真不知道,是你太用功了,還是文鶴先生教你太認真,你竟然真學會了他的幾分神韻。”
“至於為何,倒也簡單。”
“我和她年少相逢,亂世之中,我持戰戟,她持弓箭,也曾在對峙軍神,突厥大可汗的戰場上並肩廝殺過,我今親率車輿衛隊前來,是為了告訴她,我來了。”
薩阿坦蒂於是道出了自己的疑惑:
“人皇之愛,自該霸道,但是您既來此,卻又為何不去見她?”
“人皇……”
秦皇道:“我和她年少相逢關翼城道左之時,並非帝王,如今見她之人,也不是。”
“我想要去見她,但是我並不會強迫她來見我。”
“我隻是告訴她。”
“我來了。”
帝王起身走出,剛剛調好的琴弦在西域的風中微微發出聲音,像是年少時候奔跑過關翼城的街道,聽到翹起房簷下麵的鐵鈴鐺,帶著潮濕的氣。
太史官垂首許久。
“原來如此。”
她拈滅燈芯,抱著古琴,起身退出門外。
西域安西城外的範圍內,有大大小小的城池上百,帝君率領衛隊一一前行,所至之處,就抽檢各地政務,有功者嘉獎,有罪者則刑罰,並不勞累百姓。
有人奉上了祥瑞之物,言有五彩大鳥從天而落,在樹林之中作禱天之舞,華美異常,帝笑,謂左右言:“朕曾聽陳鼎業,妄愛祥瑞之言,奉上祥瑞之人,動輒封賞。”
“可惜,朕沒有什麼金銀來給你。”
“對於國家來說,人才才是真正的祥瑞。”
“朕要這樣的祥瑞做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