讚達爾麵頰抽動,險些沒能控製住表情。
他喉結滾動,胸腔處的心臟越跳越快,掌心變得濕熱粘膩。
上一個讓他體驗如此強烈的情緒的存在,是他尚未升格成神的造物。
他在埃裡克身上花費的時間,遠遠不到造物的零頭。
讚達爾深知,一個人的力量是有限的。
尤其是受限於時代的、快人一步的人們。
就比如科技水平僅能支撐人們出海航行的中世紀。
碼頭的船長與船員,正在為發現新大陸而歡呼。
星球另一側的天才,正在仰頭遙望此生無法觸及的星空。
比起困守原地、無法前往寰宇的前人,讚達爾無疑是幸運的。
翻閱書籍時,他時常會認識到自己的無知和狹隘。
儘管早已將上麵的內容融會貫通,可他仍會透過眼前的書頁,貪婪地妄圖以凡人之軀,去探尋千百年、千萬年之後的變數。
如果那是一步一叩首、才能獲得神明點撥的朝聖路,那他甘願效仿狂信徒,在學識的道路上跪地拜伏。
讚達爾知道,他太貪心了。
他不隻想要汲取更多知識,更想徹底消除他的無知、他的狹隘。
而與他抱有類似想法的學者呢?
是否和他一樣?是否同樣痛苦於自己的無知?
如果有一個能夠整合寰宇所有信息,並進行推算的存在呢?
是否能讓他、讓後輩在有限的時間裡,在研究中獲得更多的進展?
那時的讚達爾,將目光轉向計算機。
不、還不夠。
他想著。
為此,讚達爾熬了無數個日夜。
從構想,到草圖,再到項目正式交付,他耗費了常人難以想象的精力。
他曾因研究陷入瓶頸而焦躁,又因突破自我而喜悅,他將星體計算機視作方便眾多學者查閱的圖書館,是為他們撥點迷津、解答困惑的最佳助手。
項目正式交付前,他帶著埃裡克和實驗數據探訪老師,卻遭到了斥責。
老師斥責他帶著整個寰宇墮入深淵。
讚達爾不理解。
兩人本該不歡而散。
沒想到埃裡克臨時出了事,老師縱使再不情願,也無法狠心將他們驅趕出去。
他們順理成章地留下,與老師共進晚餐,接著又順理成章地在老師家中留宿。
儘管讚達爾與老師時常因為造物產生分歧,還將他最得意的作品稱作知識的監獄,但好在有埃裡克從中調和,他們仍舊保持著聯絡。
隨著時間推移,造物逐漸脫離他的設想。
他從最初的欣喜,再到恐慌、無措。
他不得不承認,是他錯了。
他錯得徹徹底底。
他以為造物能為後輩提供幫助。
以為它能幫助他們消除無知與狹隘。
以為自己為後輩開辟了一條平坦的前路。
結果呢?
他的造物成神了。
那他和後輩的努力,又算得了什麼呢?
當眾多學者翻閱書籍,經過反複練習,踏上朝聖之路,當他們穿過迷霧與荊棘,他們耗費心血,跨過艱難險阻,當他們一步一叩首,終於抵達聖地時,卻絕望地發現……
這裡就是終點。
這裡就是學識的儘頭。
這算什麼呢?
星體計算機早已為他們劃定了範圍。
那他們翻到卷頁的書本,他們為尋求真理失眠的夜晚,他們反複推演出的答案……又算什麼呢?
蚍蜉撼樹?
外界對此一無所知。
他們不知道,正是讚達爾毀掉了自己與眾多學者的前路。
他們隻會在得知星體計算機成神後,毫不吝嗇地誇讚創造出它的主人。
思及此處,讚達爾指尖微微蜷縮。
埃裡克拿起剛才開封的無酒精香檳,為他倒酒。
玻璃相碰的聲音讓讚達爾如夢初醒。
掌下的心臟依舊在急速跳動著。
埃裡克輕蹙眉頭,輕聲問:“怎麼了?不舒服嗎?”
讚達爾緩緩搖頭,一邊為學生整理衣領,一邊叮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