候車室斑駁的朱紅色木門敞開著,它實在簡陋得不能再簡陋了,屋子中間背靠背擺著兩張條椅,以供候車者候車使用,屋子的一麵牆上開了一個半米見方的窗口,窗口上麵用宋體寫了三個紅色的大字:“售票處”。還隻是上午九、十點鐘的樣子,太陽就明晃晃地穿過窗戶放肆地登堂入室,肆意地在候車室的長椅上、地麵上跳躍,顯示它高強的戰鬥力。從窗戶望過去,下麵就是車站的站台,兩行鐵軌發出刺眼的光芒,一頭向南,一頭向北延伸。
這個稱為白水站的車站隻是一個小小的四等車站,每天經停的客車隻有南下與北上各一趟慢車。北上的列車停靠的時間是上午11點,現在已是近十點鐘了,已開始陸續有人進站候車。
這時,一個略微駝背的老人陪著一個麵容清秀中等個子的青年走了進來。青年人左手提著一口紅色的舊木箱,右手提著一卷塑料布包裹的被褥,脖子上還掛著一個有些發白的黃色挎包,褲腿高高挽起,露出腿上一、二塊沒有洗儘的泥巴。從他壯實的身板、黑得有些油亮的臉龐,可以看出他是一個農村勤勞的孩子。也許他剛從稻田裡上岸呢!他放下行李,走進售票窗口買了一張北上濱呼市的車票。回過身來,他用手上的毛巾愛憐地幫駝背的老人擦了擦汗,然後抱了抱駝背的老人的雙肩,親切的說道:“爸,你回去吧,我自己可以去,你不用操心了”。駝背的老人沒有說話,隻是點了點頭,然後走出了候車室。到了門口,老人還是回過頭來,叮囑道“那你要小心呃,到了學校就寫封信回來哦”。青年人嘴上答應著,卻彆過頭去,也許他的內心正翻騰著彆人無法理解的情感。他目送老人走遠後就在長椅上坐下來,一個人靜靜地想起心事。
是呀,此刻他的心情是激動的,甚至有些亢奮。這一年,他的命運終於改寫。改寫命運的符號或者標記就是他挎包裡那一封大學錄取通知書。
這一年是公元1980年,當時的政治氣候可以用早春二月乍暖還寒來形容,中央開始給**進行平反,通過了《關於黨內政治生活的若乾準側》,取消了公民大鳴、大放、大辯論、大字報的權利。但在基層左傾思想還比較頑固,一些人還在運用g的那一套處理人民事務,比如參軍、高考的政審等等,好在大的形勢已發生正向的變化,對地、富、反、壞、右等成分不好的子女的參軍、升學的政審寬鬆了許多,即使有些延誤,一般也能通過,他就是這樣。而他的姐姐在高考恢複的當年參加高考過了本科線,卻最終因為父親是右派,政審沒有通過而失去上大學的權利。當高考分數公布,他得知自己過了本科分數線的時候,他和他的家人一度也是愁腸百結,多少天都被慘淡的陰雲籠罩著,一家人都在擔憂他姐姐的悲劇又一次在他的身上重演。好在他的命運因時代的改變而改變。今天他即將順利地坐上去省城濱湖市的列車,去圓他人生的夢想,他能不興奮嗎?
今天是1980年8月30日,星期六,後天他將坐進寬敞明亮的教室,開始他的大學生活。對大學生活的向往,對詩與遠方的渴望,已淡化了這些年來的苦累與迷茫。他熱切地期望著火車快些到來,載上他駛向省城,駛向他的未來。他黑黑的臉顯然因激動而乏著血色,他目光炯炯,充滿了年輕人的朝氣。終於跳出“農門”,成為一名大學生,對他的人生無疑是最大的誘惑。這一刻他的心情是愉悅的歡快的,他微笑著,儘管他的周圍隻是寥寥的幾個陌生的旅客,他的內心仍是甜蜜的,他微笑著,他的眼中一切都是親切的美好的。“我的大學生活就要開始了”,他仿佛是在自言自語,“我將會有一個美好的未來,努力吧,晴川”。
這時,從候車室的門外一個挑著行李的高瘦的女孩走了進來,破舊的草帽前沿耷拉下來幾乎遮住了她的半張臉。他向她瞄了一眼,沒有看清她的麵目,以他的人生曆練,他也沒有膽量去主動搭訕女孩,他隻是有些羞怯地笑了一下,把自己的行李往自己身邊挪了挪,以騰出一些空間方便她放置行李。
女孩似乎看懂了他的意圖,把行李挨著他的行李放下了,然後笑笑,露出一口白而勻稱、排列緊密的牙齒,與她蠟黃的臉色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就在女孩脫下草帽的瞬間,男孩目光與女孩的目光終於交彙,四目相對之下,竟然讓兩個剛剛見麵的人兒楞在了當地。
沉默了好一會,還是女孩歡快的聲音打破了候車室了寧靜,“晴川,是你呀?”
“啊,是我呀,芳草”,男孩也認出了麵前的女孩,他的歡喜更是一目了然。
“我還以為此生再也見不到你了,晴川”,女孩的眼眶裡已有淚光點點了,看架勢恨不得要上前給男孩一拳似的。
“怎麼會呢?我剛才還在估摸著,你今天會不會來呢?你來了,我就放心了”
“放心了?為什麼不放心?”,女孩不解地問道。
“我真怕你不來了,渡口大爺說你考起了也讀不起。你來了,我當然就放心了”,男孩晴川如釋重負地笑起來。
“讀不起也要讀啊。我早就想好了,就是天天去掃廁所也可以掙到學費吧”,女孩芳草對自己信心滿滿。
“啊!”,晴川的眼神裡滿是欽佩與讚許。
“晴川,真謝謝你哦,沒有你留給我的備課筆記,我真的就沒有希望。我能考取你有大半功勞。還有,真虧你想得出在紙板上寫字告訴我考取的消息。今年的洪水實在是太大了,堤雖然沒決口但堤下都積了很深的水,我們都搬到堤上來住了,天天在抗洪,我心裡雖掛念著高考成績但確實沒有辦法獲得消息,再說我對自己也沒底,不知道能不能考的起,你把消息傳到我村裡,我家像過年一樣熱鬨了好些天,把我積攢的黃豆都吃完了……”。女孩一下打開了話匣子,心裡有好多好多話語要對麵前的男孩傾訴。
男孩靜靜地聽著,微笑著,他終於等到了自己要等的人,興奮已讓他的臉色黑裡透著紅色。
“你呀,怎麼給我留個信連地址都不寫,讓我想寫封回信說句感謝的機會都不給”,現在女孩芳草開始埋怨起男孩,不過她的埋怨一點也不帶著怨氣,倒像與自己的親人撒嬌一般,“今天要是沒有碰到,可能就再難見著咯”。
“那能呢,這幾天我天天在家門口攔白泥湖到白水的汽車,看你在不在車上,我也很擔心你不來哦”,晴川的坦白使芳草的內心似蜜一樣甜甜的。
“你考的那個學校?”,芳草用她那雙漂亮的眼晴直視著晴川。
“濱湖大學”,晴川應道。
“我也是”,芳草聽見男孩的回答反而歡喜起來。
“你也是濱湖大學?我是中文係”
“我也是”芳草更加歡喜起來,接著她又問道:“我368分。你好多分哦?”
“500多吧”晴川遲疑了一下還是如實地回答了芳草的問詢。
“500多,晴川,你虧大了,你這個分數不說上北大、清華至少可以報複旦呀?”芳草此刻真是目瞪口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