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王府的正廳內,鎏金獸首香爐裡的龍涎香燃得正旺,煙氣卻驅不散滿室的沉鬱。李泰穿著一身月白錦袍,玉帶鬆垮地懸在腰間,平日裡考究的發髻此刻也散亂了幾縷,正焦躁地在青磚地上踱步。
紫檀木案幾上攤著一張長安輿圖,圖上玄武門的位置被朱砂重重圈了個紅痕,旁邊散落著幾封未拆的信箋,封口的火漆印著不同的家族徽記——崔、盧、李、鄭、王。
“轟——”
遠處隱約又傳來一聲悶響,不知是玄武門方向的預警炮,還是城中某處的騷動。李泰猛地停步,手指狠狠戳在輿圖的玄武門標記上,指節因用力而泛白:“柴令武!你說,李承乾那蠢貨真敢打玄武門?沒了火藥工坊,他拿什麼轟城牆?拿那些破銅爛鐵的投石機嗎?”
廊下傳來衣袂摩擦的聲響,柴令武掀開門簾走進來,他身著玄色常服,腰間佩著一柄鯊魚皮鞘的橫刀,麵色比平日更顯冷峻。
他先是對李泰拱手一禮,目光掃過案幾上的輿圖和信箋,才沉聲道:“殿下,玄武門的城防是陛下親自過問的,三層夯土夾著鐵芯,彆說李承乾剩下那點火藥,就是當年突厥人用衝車撞三日都未必能破。依屬下看,他這是困獸之鬥,想賭一把罷了。”
李泰冷笑一聲,抓起案上一封拆開的信箋狠狠擲在地上:“賭?他拿什麼賭!”
“如今火藥沒了,他還能有什麼贏麵,真以為憑借那些遼東兵,就能打贏父皇嗎。”
信箋飄落在地,露出箋上崔盛玉的親筆字跡,墨跡間卻透著幾分敷衍。
柴令武彎腰拾起,指尖在“願效犬馬之勞”的字句上劃過,眉頭微蹙:“魏王,崔盛玉的事,屬下也聽說了。”
李泰猛地一腳踢在椅腳上,檀木椅子發出“吱呀”一聲呻吟,“我待他崔盛玉不薄!五姓七望果然都是喂不熟的白眼狼!”
柴令武將信箋放回案上,走到窗邊推開半扇窗。夜風吹進來,帶著遠處玄武門方向若有似無的金戈聲,他望著天邊那輪被烏雲遮蔽的殘月,緩緩道:“魏王息怒。崔盛玉此舉,未必能代表整個五姓七望。”
“怎麼不代表?”
李泰猛地轉身,眼中帶著血絲,“崔、盧、李、鄭、王向來同氣連枝!他崔盛玉是清河崔氏長公子,他去了晉王府,其他幾家能坐得住?你看這幾封信——”他抓起另外幾封未拆的信,“滎陽鄭氏說‘靜待天時’,範陽盧氏說‘府中染疾,暫難從命’,博陵崔氏乾脆連信都沒回!分明是看李承乾失勢,就想轉投李治了!”
柴令武沉默片刻,從袖中取出一卷細密的絹布地圖,鋪在輿圖之上。絹布上用朱筆標注著長安各坊的兵力部署,其中晉王府所在的崇業坊與五姓七望聚居的宣陽坊、親仁坊之間,畫著數條隱秘的連線:“魏王請看,晉王能說動李勣突襲火藥工坊,靠的曾經師徒的關係。但五姓七望掌控著關東半數的田莊和商道,論財力,晉王未必比得上我們。”
李泰嗤笑:“財力在這個時候又有什麼用,沒了五姓的支持,我拿什麼跟李治爭?”
“他現在有李勣的舊部,有羽林衛的人心,連父皇都……”他沒說下去,但眼中的焦慮更甚。
柴令武的指尖點在絹布上宣陽坊的位置:“這不見得,崔盛玉投晉王,是是他的私交,還是崔氏的公議?”
“據屬下所知,崔氏宗族內部對站隊一事分歧極大,老族長病重,崔盛玉急於立威,才擅自做主。五姓七望從不是鐵板一塊,他們要的是利益,不是忠誠。”
李泰抓起案上的茶盞,卻發現早已涼透,隨手又撂下:“利益?現在李承乾要打玄武門,一旦失敗,父皇必定廢太子。到時候我和李治爭儲,五姓憑什麼選我?”
柴令武的聲音陡然壓低:“就憑魏王比晉王更需要他們,也更能給他們好處。”
“晉王有李勣支持,還有長孫司徒,五姓若投靠他,不過是錦上添花,話語權有限。”
“但魏王不同,你沒有兵權,若想爭儲,必須依靠五姓的財力和人脈。隻要我們放出話去,說事成之後,允許五姓子弟不經科舉直接入仕,……魏王覺得,崔盛玉的私心,在這些利益麵前算什麼?”
李泰的眼神亮了亮,卻又很快黯淡下去:“話是這麼說,但崔盛玉已經背叛了我,其他幾家就算想合作,也會擔心我秋後算賬吧?”
柴令武走到李泰麵前,直視著他的眼睛,給予鼓勵。
“魏王可知‘陽謀’與‘陰謀’的區彆?”
“崔盛玉背叛,是他個人之過,與五姓宗族無關。”
“我們可以做兩件事:其一,立刻修書給崔宗伯,隻說崔盛玉私通晉王府,壞了五姓與殿下的盟約,請求老族長主持公道。”
“崔宗伯若想穩住宗族,必定會處置崔盛玉,向我們示好。”
“其二,派心腹去範陽盧氏、滎陽鄭氏那裡,許以重利,隻談合作,不談舊怨。五姓七望最看重臉麵,隻要我們給足台階,他們不會跟利益過不去。”
李泰還有些猶豫:“可是.”
“萬一李承乾真的破了玄武門呢?聽說他手下那些遼東兵很是精銳,萬一……”
這是李泰最擔心的地方,要是李承乾贏了,這大唐,這天下,跟他還有什麼關係。
最主要的是,李承乾登臨皇位,會給他活路嗎。
就像是曾經父皇弑兄殺弟那樣,把他跟晉王都給宰了吧。
一想到這裡,李泰就忍不住一陣心慌。
畢竟太子太能造了,這幾年來,乾出的每件事,動靜都很大。
尤其是那些遼東兵,當初在朱雀大街,可是強行扛著金吾衛的精銳打,還是以少打多。
也不知道太子是怎麼操練他們的,明明不過是番邦小國之民,卻一個個跟瘋子似的,命都不要了。
正因為見識過,所以李泰才會擔憂,玄武門要是真被太子破了會如何。
其實現在李泰心裡頭,都已經有些考慮‘退路’的想法。
終歸還是想把命保住,不能白白送死。
“不可能。”
柴令武斬釘截鐵道:“玄武門的守將是陛下的心腹,每一塊城磚都查驗過。李承乾沒了火藥,隻能靠蟻附攻城,光是城上的滾木礌石就能讓他死傷過半。”
“退一萬步說,就算他僥幸破了外城,還有內城宮牆,陛下早就安排了尉遲敬德率禁軍駐守。李承乾敗局已定,現在隻是時間問題。”
柴令武很清楚,現在一定要給魏王足夠的信心。
雖然他心裡也在擔憂,但絕不能表現半點出來。
柴令武頓了頓,從袖中取出另一封密信,封口印著一個不起眼的朱雀標記:“這是屬下今早收到的,來自內廷的眼線。”
“陛下昨晚在甘露殿對長孫無忌和房玄齡說,‘若承乾能破玄武門,朕禪位給他又何妨’。這話聽著大度,實則是算準了李承乾破不了。陛下這是在等,等李承乾兵敗,好名正言順地廢太子。”
李泰接過密信,反複看了幾遍,嘴角終於勾起一絲笑意:“父皇果然還是向著我的……隻是李治那小子,最近跳得太歡了。”
看到密信,李泰心裡就踏實多了。
父皇肯定比他更清楚李承乾的情況,既然父皇有信心,那肯定就沒問題。
“所以我們更要抓住這個時機。”柴令武指著輿圖上玄武門與太極宮的連線,“李承乾攻打玄武門,必定吸引所有兵力。我們可以做三件事:第一,讓五姓出錢,暗中資助玄武門守軍的家屬,示好軍方。”
“第二,以‘拱衛皇城’為名,召集府中私兵控製宣陽坊至朱雀大街的要道,既能防止亂兵劫掠,又能在陛下麵前表功;第三,也是最關鍵的——”
柴令武的聲音壓得極低,幾乎隻有李泰能聽見:“派親信混入李承乾的敗兵之中,等他兵敗逃亡時,‘意外’將他截殺。到時候,陛下隻會以為是亂兵所為,而我們既能除去心腹大患,又能向李治潑臟水,說他借刀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