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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次沒有再繞到出口,三人走入一條更為狹長的羊腸小道,但四周洞壁似乎卻更薄了,不時還能聽見外麵海潮拍打的聲音,腳邊也有一條巴掌大的溪流,與壁上晶石相互映照,在小道四周瀲灩出輝華光影,玄幻綺麗。
謝長安不知不覺被這些光影吸引視線,但過往經曆讓她意識到越是外表絢麗的東西,就越是不能沉浸心神,往往這種時候就容易著道。
她隨口尋了個話題,轉移自己和同伴的注意力。
“我與孤光有些舊怨,但魏仙子你們似乎也不太待見他,能問問緣由嗎?”
魏曇定了定神,也暗暗警醒,將視線移開,轉向頭頂。
“他原先是凡間修士飛升成仙的,據說與徐無夢頗有淵源,後者便將其帶在身邊教導,但二次仙亂中,據說他背叛徐無夢,還乾了些事,當時我在閉關,也隻是後來略有耳聞。徐無夢死後,他便去了墨城上仙那裡。馮臨州為何冷待他,我不得而知,不過我自己素來是不喜歡叛徒的。”
謝長安若有所思:“聽上去和滄溟上仙的掌宮欲雪經曆有些相似。”
魏曇淡淡道:“兩次仙亂,死傷無數,修為稍弱者,要麼跌落諸天,要麼身死道消,許多人為了活命,朝三暮四,轉投陣營,也是尋常。似孤光欲雪這樣的人,還有許多。墨城滄溟兩位上仙戰力非凡,尋常人等不入其眼,有人投效,他們也就用了,對方是否彆有用心,他們也不在意,這卻是我等尋常仙人所無法企及的心境。”
說到這裡,她不禁咦了一聲,忽然發現頭頂也有壁畫,借著山石崎嶇起伏,描繪出錯落有致的圖案,自然而然將彩繪嵌入其中,形成栩栩如生的異獸,其中還有不少察覺生人來臨,扭頭朝她望來。
不好!
待魏曇醒過神,強行從頭頂彩繪抽離,發現朱鹮與謝長安的身影果然不見了。
另外一頭,謝長安同樣聽著聽著,就發覺魏曇聲音憑空消失了。
就連原本落在身後的朱鹮,也沒了蹤跡。
看來還是逃不過。
這仙術委實高明,神不知鬼不覺,即使再警醒也難免入彀。
彼時她的手正摸在石壁上,手邊帷幕輕簾,隨風飄動,層層褶皺,邊角就被她糅在手心。
晶石的光影幻變蓋去未知詭譎,顯出幾分寧馨平靜。
“朱鹮?魏仙子?”
聲音在甬道回蕩,果然沒能得到任何響應。
光線足夠,無須執燈掌燭也能讓人看清。
連貫的壁畫從視線延綿過去,如卷軸徐徐展開——
市井街巷,百工百業,熱鬨非凡,繁茂興旺,是煙火人間的盛世,紅塵凡夫的悲喜一生。
有人打井鑿石,有人洗衣做飯,來來往往,嬉笑怒罵。
碼頭邊大船停靠,候在岸邊的腳夫拎著扁擔開始一箱箱地挑貨,也有穿著綾羅綢緞的貴人從船上下來,搖著扇子走到路邊,饒有興致詢問這京城有何新鮮事物,攤販自然告訴他,今日是元宵佳節,聖上念民間營生不易,特地下旨今日免除宵禁,與民同樂,百姓自可通宵達旦賞燈遊玩。
外地來的年輕郎君聽罷,不由喜笑顏開,慶幸自己不早不晚,正好今日抵達,他一路沿著攤販逛去,買了不少零碎小玩意兒,東西兩市還沒走遍,腿腳已經開始發酸,他不得不先尋一處飯館酒肆歇息。
臨街的酒肆不僅有金發碧眼,高鼻深目的胡姬招攬顧客,裡麵還有跳著胡旋的舞者,身上羽裳羅裙琳琅泛光,便是在江南之地也甚為少見,年輕郎君大驚小怪,左顧右盼,鄰座的客人自稱京城土生土長的本地人,見狀便半帶著炫耀,主動向他介紹起這彙聚了五湖四海稀奇寶物的天下首都。
兩人正閒聊,門口路過一支駱駝車隊,後麵還牽著西域寶馬,那是剛剛從大食歸來的西域商人,這上麵的貨物有一半將會流入達官貴人的府邸。
車隊商人們乘在馬上,也正交頭議論今日即將去拜見的光王殿下,都說光王最愛結交四方來客,府上門客更是來自天南地北,他們希望通過光王殿下,再認識宮裡的門路,多賣些貨物出去,這商隊以後還能在京城設點,常駐貿易。
“聽說光王妃的妹妹要成婚了,光王夫婦正四處為她搜羅奇珍異寶呢,咱們此行不還帶著一顆稀世寶珠嗎,路過焉耆時有人重金收購,我們都沒舍得給,這下總算可以找個好買家了。”
兩名西域商人從匣子裡小心翼翼捧出一顆內裡剔透,冰晶凝結的寶珠,賞玩一番,又依依不舍將其送入王府,又被放在眾多寶物之中,最後被一雙柔荑戴在頸上,與暗華流輝的衣裳彼此映襯,越發襯得寶珠主人容顏嬌豔,光彩照人。
但這樣的容顏,在重樓宮闕中也隻是組成萬千華彩的其中一小部分。
盛裝的宮娥捧著瓜果佳肴次第飄過,腳不沾地,香風徐徐。
不遠處翩翩如月中仙子的舞姬,則是來自教坊中最出色的“舞頭”,一根竹竿斜斜支在地上,她便能輕輕一躍,立足其上,蝶棲竹葉,仿若無物。
“醒醒,安娘,你莫不是要睡到宴散不成?”
“她還說要偷溜出去看燈會呢,李家郎君都在外頭等她了,這得讓人等到何時?”
“李二郎約莫也是不介意的,就讓他多等等吧,左右成了親也能天天見著。”
耳畔傳來小聲說笑,吵得她腦殼沉重,隱隱發昏。
眼皮重得如同墜了數斤石頭,但她還是勉強睜開一條縫。
入目便是璀璨如白日的燈火,兒臂粗的蠟燭四處晃著,刺得人眼睛疼,不禁抬手擋住。
這一抬手,袖口往下滑,手腕上的鐲子叮叮當當作響,金玉鑲嵌,精致異常,連上麵雕刻的琵琶亦絲弦清晰,琴頭上甚至還鑲嵌由數枚紅寶石圍成的寶相花,摸上去隻稍微微用力,便能察覺凹凸印在手指上的鈍痛。
一張臉探過來,青春活潑,似曾相識。
她微微一震。
“安娘,你沒事吧?這果酒的後勁有那麼大嗎,我也喝了一盅,都無甚醉意呢。”
對方摸她額頭,手心溫溫的,且柔軟,不用看也知道必是生於富貴之鄉,才有這樣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富貴手。
她猛地伸出手,緊緊捉住!
對方嚇一跳:“月姐姐,你快來看看,安娘這是怎麼了?”
香風由遠而近,那是牡丹的香氣。
牡丹香氣的主人彎腰看她臉色,也探了探額頭:“沒燒起來,這是真醉了?”
她抬頭去看,對方與她生得幾分相似,卻更為雍容,也更成熟年長幾分。
“阿……姊?”
“看來還沒糊塗。”貴婦人笑吟吟,將她拉起來。“好了,左右宴會已近尾聲,你正好出宮去醒醒酒。”
拉了一會兒,發現對方紋絲未動。
“安娘?”
她怔怔望著兩人,尤其是依舊被自己捉住手的少女,忽然伸出手臂,將其緊緊抱住,潸然淚下!
“安娘,你沒事吧!”
少女嚇一跳,趕緊撫著她的後背。
“李漓,我方才做了個夢。”
“做噩夢了?早知下回不讓你喝酒了。”
“我夢見你們都……都不見了,餘下我一個,孤苦伶仃,舉目無親。”
“我說你怎麼醒來半天沒回神,原來是夢見這個,放心吧,那隻是夢,我們都在呢!”少女輕聲細語哄著她,“你要是不信,就掐掐我。”
她還真伸手掐住少女的臉。
後者小聲喊痛,捂著臉氣呼呼:“你還真舍得下狠手啊!”
李漓素來脾氣好,生氣也氣不過半天,何況對她從未真正生過氣。
她不由笑了。
李漓也笑了。
“好啦,李二郎該等急了,快走吧!”
她側身回望,奢華綺麗,觥籌交錯,還能遙遙望見遠道而來的使者正在覲見天顏,向身份貴重的中原天子敬酒,旁邊神仙妃子一般的女郎溫柔美麗,言笑晏晏。
李漓拉著她的手,親自將她送出宮門,交給一直候在那裡的身影。
“安娘吃了點酒,好像還有些迷糊,你看著些,莫要讓她離遠了。”
交代一番,少女轉身要走,卻發現自己袖子仍被拉住,不由失笑。
“安娘喝了酒,倒像個小孩子似的。”
她依舊一瞬不瞬盯著對方:“我隻是想多看你幾眼,一覺醒來,似乎與你分彆了許多年。”
李漓聽見她的話,表情更為柔軟。
“我在呢,我一直在,你隻是做了一個噩夢,現在醒了,就好了。”
“隻是夢嗎?”她問。
“是的,那隻是夢。”李漓搖搖她的手指,“過兩日我去給你添妝,咱們就又能見了。”
她目送李漓走遠,肩膀多了披風的份量和暖意。
“郡主說你還未酒醒,但我看你像是有心事。”
年輕郎君走來,牽起她攏在披風下的手。
“若你不想去看燈,我便送你回府,可好?”
“李承影。”
她抬起頭,看著對方燈下半明半暗的俊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