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見過。嗬嗬,其實就像塗了紅唇膏的嘴在笑。
疼痛?那隻是一開始的事。
很快,你就像被浸入了溫泉裡,渾身暖洋洋。
什麼,你說我是不是真的試過?
哎呀呀,我也隻是聽人說的而已。
但你不覺得那樣很“酷”嗎?
所有人都說,人不能控製的是生、老、病、死。
這是神的權力。
其實除了生,後麵三樣我們都能控製呢。
通過死亡。
如果在青春最盛大的時候死去呢?
衰老、病痛,都會在這裡止步。
所以,每個正當青春的我們,都是3/4的神。
海辰的話說的似乎真有道理呢,可惜他不會再說了。
他已經成為了他所說的神明。
隻是我還沒有勇氣。
……」
(臥槽,我以為自己寫不出來這種調調的玩意兒,竟然讓我寫出來了)
張潮草草看完了幾頁稿紙,發現是個中篇或者長篇的開頭,眉頭緊鎖。他上一世、這一世,都沒怎麼看過金原瞳這一代日本作家的作品,屬於隻聞其名,未見其文。
但是看這些文字,確實能嗅出一種“危險”的味道。
不得不說,這篇《3/4的神明》雖然語言上還比較稚嫩,但是那種頹喪、絕望、迷惘的感覺已經傳達出來了,而且構思的切入點也比較精巧。
用死亡遏製衰老與病痛,讓青春在最盛大時落幕,頗有點村上春樹《挪威的森林》裡,渡邊在回憶時所說的那句“唯有死者永遠十七歲”的味道。
並且更加灰暗、更加壓抑。
張潮一直覺得青春文學並不是不能探討死亡,因為死亡是一種終極思考,無論是側目窺探,還是勇敢直麵,都能讓作品中的人物的生命更有深度。
他自己在創作中,既不刻意製造死亡,但也不刻意回避死亡。從《少年如你》開始,一直到最近的“少年與流星”的故事,死亡,或者死亡的陰影,始終是推動故事發展的源動力之一。
但是像蘭婷拿出的這篇一樣,這麼毫不遮掩地為死亡“塗脂抹粉”的可從來沒有——但從文學角度講,還真寫的不錯。
蘭婷小心翼翼地觀察張潮的臉色,過了好一會兒才問道:“你覺得寫的怎麼樣?”
張潮歎了口氣道:“要我說,可惜了。”
蘭婷道:“怎麼說呢?”
張潮道:“這麼彆致的想象力,和將對話、心理活動,完全融入到敘事裡的寫法,說明作者很有想法,也很有悟性。但是這樣的悟性,用來寫這樣的文字,白瞎了。——這作者現在精神還正常吧?”
蘭婷聽到張潮這麼說,才放下心來,回答道:“目前沒有什麼問題,她也是模仿。”她對文字也不是沒有品鑒能力,知道《3/4的神明》確實有一定水平。她擔心張潮真的完全從“文學性”出發,認同這樣的寫法。
蘭婷又拿出一迭紙,說道:“你再看看。”
張潮接過來一看,是一份打印稿,封麵印著幾個大字“裂舌金原瞳”,道:“這就是那個王震旭翻譯的?”
蘭婷點點頭。張潮翻開往下看去:
「“開叉的舌頭,你聽說過嗎?”
“什麼?舌頭,開叉?舌頭還有分開的?”
“對啊,就是像蛇、像蜥蜴那樣的舌頭。人的舌頭也能變成那樣呢。”
他一邊說著,一邊有滋有味把嘴裡的香煙取到手裡,調皮地將舌頭伸得長長的。
他的舌頭,果然像蛇一樣,從中間分開了。
我想湊近看一下,可他馬上把右邊那片舌頭靈活地卷起,把手裡的香煙夾在兩片舌頭中間。
……」
張潮匆匆看完前麵的部分,就把稿子還給蘭婷了,說道:“不僅模仿得像,還更上層樓了啊。”
蘭婷道:“這部《裂舌》,寫的是一個迷上身體改造,把舌頭像蛇一樣分開的少女,和幾個追求同樣很另類的年輕人之間的痛苦關係。
整篇充斥著痛苦和快樂,暴力和死亡,熱戀與絕望。我看完以後都忍不住渾身顫抖。說實話,我實在想象不到,這世界上竟然還有這樣的人生,和這樣的角落。”
張潮道:“《3/4的神明》作者,是沿著這裡麵最灰暗的那個部分的感受寫下去。隻是她這麼寫……”張潮沒有說完,一時間他也找不到合適的詞彙來形容。
蘭婷道:“我覺得我們中文係、我們文學社,不能再這樣下去的。創作上的嘗試是一回事,但是影響到自己的人生態度,恐怕也不是我們熱愛寫作的初衷吧。”
張潮同意道:“金原瞳這樣的文字,應該是出自她自己的生命體驗。在某種程度上,文字是她情緒的宣泄口,也是她人生的一種救贖。
因此擁有極強的衝擊力,我隻看個開頭,都能感受字裡行間那種不甘屈從於世俗,用疼痛來打敗麻木、肆意燃燒生命,不再追尋意義的決絕。”
蘭婷道:“是啊,金原瞳自己就是個‘瘋子’。聽王震旭講,她耳朵上就戴了6個耳環,舌頭也穿了洞,身上也都是紋身——她可是女生哦,也就比我們大一兩歲吧。”
張潮“哈哈”笑了一聲道:“這樣的文字,不正需要匹配這樣的人生嗎?換作我是個普通讀者,也會為這篇著迷。”
蘭婷想不到張潮竟然這麼認可,著急起來,話都說不利索了:“可是……可是……”
張潮又嗦了一口麵,再喝了一口湯,才道:“我知道你的意思。我們的社會沒有到這個階段,盲目迷戀這種‘亞文化’和‘邊緣人群’,確實不算一種健康的精神生活方式。”
蘭婷這才安下心,問道:“那你覺得要怎麼辦?”
張潮把最後一口麵吃掉,又把湯喝了個精光,才問道:“按照郵件裡約定的時間算,我下周才向你們係裡報到。你們文學社這周末有沒有活動?”
蘭婷想了想道:“可以有!”
把張潮都逗樂了,道:“怎麼,你還現編一個?”
蘭婷道:“我是社長嘛,隨時可以組織活動,隻要是在我們自己的辦公室裡舉行,不去校外,就不需要團委老師審批。
最近飯塚教授和他帶的研究生來了以後,大家各種臨時的講座和沙龍活動本來就多,我再加一個沒問題的。”
張潮道:“好!那我等你通知。”
兩人麵足湯飽,用紙巾擦了擦油乎乎的嘴巴,起身就往外走。
此時路上走過來幾個“殺馬特”,不僅頭發大紅大綠、衝天而起、十分誇張,而且臉上、耳朵上、嘴唇上,都綴滿了金屬環、金屬釘……
張潮和蘭婷:“……”
腦子都響起了幾分鐘前張潮剛說的那句話:“我們的社會沒有到這個階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