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無為不由得酸溜溜起來,對旁邊的林丹婭道:“這……他這也太受歡迎了!”
林丹婭道:“年輕人嘛……不過主任,咱們這次可要抓住機會!”
李無為愣了一下,問道:“什麼機會?”
林丹婭道:“這兩年大家有一個經驗——張潮基本在哪裡多停留,都會給那裡留下點什麼。他給自己的家鄉留下了兩部,十幾篇散文;給燕大留下了畢業答辯直播,給燕師大留下了一部。
去山西,留下了一個電視紀錄片;去香港,留下了一篇武俠;去日本,留下了一部動畫;去上海,留下了一本雜誌、一個比賽……
最近去個貴州的小山村,給他們留下了三部,兩條路。”
李無為專攻小學,對當代文壇關注不多,現在聽林丹婭這麼一說,頓時大感興趣,追問道:“你的意思是,一定要讓張潮留下點什麼?”
林丹婭道:“‘風過留聲、雁過留痕’,張潮雖然年輕,但注定要在文學史上留名。如果他能給學校留下點什麼,那就最好了。”
李無為點點頭,道:“那你們做好工作,一定要激發出張潮對廈大的認同感、歸屬感,他爸爸不是咱們校友嗎?對了,還有創造力。”
一個大學裡的係部要支棱起來,不僅要靠“裡子”,還要靠“麵子”。而“麵子”,很大程度上就是靠和行業大咖的關係,以及媒體的曝光度來支撐的。
80年前,魯迅總共就在廈大呆了4個月零12天,還嫌棄得不得了,在日記和與許廣平的通信裡把鷺島從飲食到居住環境,再到同事關係,都吐槽了一個遍。
以至於後來互聯網上有一種說法,廈大是用“三椅、兩燈、一地窖”來招待魯迅。
但是這都不影響“魯迅研究”後來成為廈大的一塊招牌,還專門建了個紀念館,就連學校大門口的校名題字,都是從魯迅的墨寶中集字集出來的。
張潮自然無法和迅翁相比,但是在名氣和媒體效應上,卻是今日文壇的一時之選,如果張潮能為廈大留下一些值得紀念的東西,那無疑大大增加了這次邀請他來的價值。
就在他們商量之時,張潮已經和老師、同學們,分彆搭乘幾輛出租車,來到了湖濱中路的“小眼鏡大排檔”。
和後來已經開成連鎖飯店的規模不同,這時候的“小眼鏡大排檔”真就還是“大排檔”,在路邊的空地上支著幾個篷子,海鮮要麼在冰櫃裡冰鮮,要麼就養在迭起來的藍色塑膠箱裡。
老板是個個子小小的中年人,戴著一副眼鏡,是鷺島本地人,所以都叫他“小眼鏡”。最早就是一個家庭小店,因為物美價廉、明碼實價,做法也地道,所以很快就成了本地海鮮大排檔的明星檔口,每天都是人滿為患。
張潮等人一來,位置馬上就緊張起來了,但好在是“大排檔”,變通容易。戴著眼鏡的老板很快指揮著員工,給他們騰出位置,又支起了兩張桌子,這才勉強坐下。
兩個老師和張潮一起在排檔的海鮮區點好了菜,雖然是“吃大戶”,但一個貴價海鮮都沒有點,不過是醬油水魷魚、辣炒花蛤、椒鹽瀨尿蝦、清炒地瓜葉、清蒸多寶魚……這些家常菜。
因為明天都還要上課,學生、老師都在,所以都默契地沒有要酒,隻讓上了飲料。
待到熱騰騰的菜肴一上,大家的情緒也都高漲起來;幾杯飲料下肚,桌上的師生之彆就淡了。
這年月,大學裡的氛圍還是比較寬鬆、自由的,師生之間的對立、鬥爭關係還沒有那麼普遍,也沒有學生在課堂上錄了老師講課內容然後去舉報的荒唐事情,因此很快就其樂融融起來。
大家本來是要和張潮探討文學的,但真到了此刻,卻天南地北什麼都聊。
結果驚訝地發現,張潮的生活中原來不止有文學和藝術——NBA、遊戲、八卦、鍵政……幾乎什麼都能聊上幾句,標準的2000年代文科大學生。
私底下說話,也完全沒有故弄玄虛的味道,都是一些大實話。
聊了很久,才終於有一個文學社的學生壯著膽子問道:“去年德國有個漢學家叫顧彬,說‘中國當代的都是垃圾’,引起了很大爭論。
我注意到你對此發表過任何看法,是因為認可嗎?”
張潮停下筷子,問道:“這……我真沒有注意到。他什麼時候說的這話?”
學生也回憶了一下,才回答道:“大概,大概是在去年的12月份吧。”(實際發生在2006年的12月11日。)
張潮笑道:“那就是了。那一陣貴州的大山裡,彆說上網了,手機都沒有信號,幾乎和外界斷絕了聯係。所以確實不知道他說過這些話。”
學生追問道:“那你現在知道了,怎麼看呢?”
張潮想了想,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反問道:“你能確定這是顧彬的原話嗎?是看過他寫的原文,還是聽過采訪的原始音頻?”
提問的學生啞然,他確實也隻是看到國內一份報紙的轉載,然後就看到報紙和網絡上的輿論沸騰起來了。
張潮接著道:“如果要我評價顧彬說的‘中國當代文學是垃圾’這句話,那我必須確認他確實說了這句話。不然我嘚吧嘚半天,到時候顧彬說自己是被無中生有,或者斷章取義了,那我還得給人賠禮道歉去。
德國太遠,德語太難,我可不想去,也不想學。”
前麵說得頗為嚴肅,但最後一句還是把大家給逗笑了,把稍微有些凝結的氣氛,重新活絡開了。
這時楊辰沛問道:“那你覺得中國的當代文學怎麼樣呢?是不是落後於世界?”
張潮沒有著急回答這個問題,而是先吃了一個辣炒花蛤,又喝了一口快樂水,才道:“你說的這個世界,是不是隻指歐洲、美國和日本?”
一句話又把楊辰沛問得噎住了。
張潮笑著安慰道:“沒事沒事,能向這仨看齊是好事,至少說明很有心氣。其實在文學甚至整個藝術領域,把‘歐美日’當成世界,也不是不可以。
這三個地方的文化影響力至少占全世界的70%以上,也生產了全世界最多的文化產品,當然也能代表世界藝術的趨勢和方向。
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我們落後於‘世界’,倒也不為過。”
楊辰沛聽到這裡,才鬆了一口氣。
張潮看到師生們都看向自己,連忙道:“大家吃菜,吃菜,邊吃邊聊。”
然後身先士卒地邊吃邊聊:“但即使這樣,也不意味著這三個地方的文學就一定能主導其他地方的文學追求,或者注定是‘先進’的標準。”
有人好奇問道:“那你的意思是?”
張潮道:“去年的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帕慕克大家都還記得嗎?看過他的《我的名字是紅》了吧?”
眾人都點頭,這麼新鮮熱辣出路的諾獎得主代表作,要是沒看過就太丟人了。
張潮接著道:“他是土耳其人,遠離‘歐美日’這三大藝術‘軸心國’,但卻是20世紀下半葉,全世界最重要的家之一,幾乎算得上支柱級彆。
他是怎麼做到的,你們想過嗎?”
張潮說到這裡,頓了一頓,所有人都把耳朵豎得老高,想知道他後麵怎麼說,就連那些教現當代文學的老師也不例外。
從學者角度,和從作家角度,去看待這樣一個重要作家,可能會得出截然不同的結論,這是所有研究者都十分感興趣的。
張潮接下來的話,確實顛覆了他們的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