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慕克焦躁地在公寓裡踱來踱去,《紐約時報》的文章讓他非常被動,他必須想出一個好辦法來應對。
在今天之前,他從未把對張潮的批評放在心上,那段不到5分鐘的演講完全是即興發揮,他認為自己很好地控製了諷刺的力量,張潮作為20多歲的年輕人,應該不會太在意。
誰知道他的反應竟然這麼強烈,一句又一句刻薄、尖銳的反擊,像一根根釘子,刺向自己的心臟。
成名以後,帕慕克從來沒有這麼憤怒,也從沒有這麼迷茫過。
憤怒,是針對《紐約時報》的。這家擁有巨大影響力的報紙,將老、少兩代作家之間的分歧,上升為創作生涯的“賭局”,仿佛其中一方輸了就要從此消失在公眾視野一般。
關鍵是《紐約時報》的語境裡,骰盅下的點數是張潮那還沒有公布書名的新,這就等於主動權都在張潮手裡。
最大的問題在於兩人年紀與聲望的落差,即使張潮“輸了”,輿論也對他會比對自己寬容很多。
況且帕慕克並沒有看過張潮的作品,但從女友基蘭·德賽的轉述來看,這個年輕人確實是個天才作家,即使不能與自己相媲美,也無疑是一流水準。
這是一場自己注定贏不了的賭局,那為此搭上名譽就太不值得了,他需要儘快從中抽身。
迷惘,則是針對張潮的。張潮的采訪雖然不會動搖他的內心,卻也讓他感覺到世界文學的“秩序”出現了一絲裂隙——不是因為一個年輕的、榮譽幾乎為零的作家敢於反擊,而是竟然有這麼多媒體隨他起舞。
似乎有一種輿論力量,試圖把這場文學世界的貓鼠遊戲,變成一場文化角力。帕慕克從不諱言自己思想上“親西方”,總是在歐洲“尋找先例”。
某種程度上,他是作為一個歐洲作家,在步入中年時,重新“發現”了一生的靈感源泉——故鄉伊斯坦布爾。
所以帕慕克從未有過張潮,或者其他有類似意識的中國作家的感受。
文化的“東西方之爭”源遠流長,帕慕克沒有想到自己竟然卷入其中,並成為焦點。
基蘭·德賽從身後給他帶來一杯咖啡,帕慕克接過以後並沒有喝,而是站在公寓的窗前,靜靜看著腳下的哈德遜河。
這間公寓客廳寬敞,有三扇窗戶向陽,敞亮而溫暖。他的大書桌就擺在客廳裡,“座落”在木地板中心,像一隻船,浮在金色湖麵上。
雖然公寓不大,但因為位置好,也價值200萬美金。帕慕克用諾貝爾文學獎的獎金與自己獲獎後暴漲的版稅收入買了這裡——還因為諾貝爾獎得主的名聲,得到了常人沒有的優惠。
基蘭·德賽在身後輕輕擁住男友,柔聲道:“或許我們可以尋求更平和的解決方式?”
帕慕克微微側過頭,語氣堅定地道:“讓我向那個年輕人退讓嗎?我不會接受的!”
基蘭·德賽道:“其實,你和他之間還是可以通過不同的管道聯係的,讓其他人說,可能比你直接回應要更好。”
帕慕克:“哦?”
基蘭·德賽笑了,說道:“你忘了,你是愛荷華大學「國際寫作計劃」的學員——張潮也是呢。據說聶華苓女士很看重他。”
帕慕克轉過身來,眼睛有了一點神采。
基蘭·德賽繼續道:“還有,你不是和中國作家莫言有交情嗎?”
帕慕克眼神茫然,基蘭·德賽提醒道:“在你獲獎前幾個月,他曾經誇過《我的名字是紅》,報紙上有報道。”
帕慕克這才反應過來,連聲道“哦,是中國的「莫」,我聽說過他,他也是個不錯的作家。”
基蘭·德賽點點頭道:“據說張潮在燕京上大學的時候,莫言曾經給他上過課,也算是他的老師。”
帕慕克興奮起來,道:“哦,是嗎?我和莫雖然沒有見麵,但我們彼此欣賞對方的作品……”
基蘭·德賽:“……”不過她太了解這個男朋友了,在文學之外,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人,有些虛榮、有些狡黠、有些斤斤計較,還有些目中無人。
帕慕克道:“那我們應該怎麼和他們說呢?我不希望讓自己失去體麵……”
基蘭·德賽從容地道:“聶華苓是一位女士,莫言是一位紳士——想必他們都不會拒絕一位女士善意的請求……”
帕慕克這才高興起來,把咖啡杯往窗台上一放,重重擁抱一下自己的女友,並深深吻了她。
基蘭·德賽則在內心深處,輕輕為自己歎了一口氣。
……
中國,福海,長樂國際機場——
“唉,去富士山還不如去黃山,泡溫泉哪裡不是泡?咱們老家的溫泉澡堂,5塊錢一張票,想怎麼洗怎麼洗!
花這冤枉錢乾嘛?”
張潮母親絮絮叨叨地念著,但仍然不忘把口袋裡的護照拿出來再三確認。
張潮父親的張建國則淡定地多,對老婆說道:“出國看看也好。黃山什麼的以前單位組織旅遊不是都去過了嗎?
再說有我在,不要擔心!”說罷,揮了揮手裡的《7天日語速成》。
“你就吹吧!”張潮母親嫌棄地撇了一眼老公手裡的書,接著又低頭認真整理了一下胸口的絲巾,還問張潮道:“你看媽這條的顏色選的怎麼樣?會不會太花了?”
張潮笑道:“您這還花?我都勸你戴那條粉色的,你又不願意。”
張潮母親道:“我不是怕日本人覺得咱們中國人不穩重嗎!
聽你大姨說日本人可呆板了,什麼年紀就穿什麼衣服。像我這種老阿姨,就要穿得素淨點,省得他們看到了大驚小怪。”
原來張潮父母雖然是福海人,但是從小都是走讀書路線,按部就班上大學、接受分配,不像其他親戚,覺得國內賺的少就去日本、美國。
所以他們對日本的印象,都來自親戚朋友的轉述,亦真亦假。
張潮無奈道:“我們是中國人,管他日本怎麼看呢?隻要你自己愛穿,彆說粉色的絲巾了,就是穿旗袍去也行啊!”
這時候父親張建國又說話了,他指著書上的一個日語詞道:“日本人真是怪,從我們這學漢字,用起來又完全不一樣,你看——
這個‘愛人’,日語是情婦的意思;還有‘手紙’,是信的意思。
最奇怪的是這個,‘床’竟然是地板的意思——那他們的‘地板’是什麼意思呢?”
這時候張潮母親插話道:“日本人都睡地上,叫什麼‘榻榻米’,那他們的‘床’可不就是地板的意思。
就這都不理解,你還廈大中文係畢業呢?還不如我一個學會計的。”
張建國恍然大悟地“哦”了一聲,連聲道:“有道理,有道理!還是我老婆水平高!”
張潮聽這老夫妻一唱一和,心裡一陣無語,好容易才忍住把《7天日語速成》搶過來丟掉的衝動。
這本書是他爹1984年買的,比張潮本人還大一歲。
當時的老張同誌嫌棄學校工資低,也想投奔怒海,要不是老婆突然懷孕了,說不定今天的張潮就是日本文學新星了。
所以書上的日語都是一些中古詞彙,現實裡日本人幾乎都不用了。
還有就是根據張潮幾次去日本的觀察,日本現在已經逐步「片假名地獄」化,能用片假名(相當於拚音符號的地方都用片假名,漢字詞已經越來越少見了。
所以老爹現在學這玩意兒純屬刻舟求劍。
不過看他熱情這麼高,張潮一時也不好打擊,隻能道:“快登機了,你們要不要再吃點什麼?”
他給父母訂的是頭等艙,候機室裡有自助餐,不過福海飛日本也就3個小時,飛機上還有一頓午餐,沒必要吃太多。
不過張潮母親還是多揣了幾塊餅乾在口袋,算是老一輩對食物缺乏安全感的一種表現。
沒一會兒,候機室裡的登機提示音就響了起來,張潮和父母拎上包,跟隨著工作人員的指引來到了登機口。
看著旁邊排著烏泱烏泱的經濟艙乘客隊伍,張潮父母臉上不約而同露出了羞赧的神色,父親用手搓了搓臉,轉過頭去不看。
母親則小聲地嘟囔著:“這多不好……怎麼上個飛機還把人分三六九等呢。”
張潮本來已經習慣了頭等艙登機的便利,聽母親這麼說臉上也是一紅,不過還是解釋道:“咱們機票多花錢了啊,一張多花好幾千呢!”
母親又歎道:“花這冤枉錢乾嘛。3個小時,二等座擠一擠也就到了。我當年去浙江上學,火車要坐一天一夜呢……”
張潮忍不住道:“那叫經濟艙,不是二等座——再說了,您那時候幾歲,現在幾歲?”
父親這時候回頭插一句嘴:“錢不錢的另說,你現在是距離人民群眾越來越遠了。”
三人就這麼一邊小聲拌著嘴,一邊上了飛機。
等坐進了頭等艙寬大的座位,又享受了空姐優雅半蹲的親切服務,再歪著腦袋看到空姐在經濟艙的微彎腰標準服務,父親感歎道:“這錢原來都花在這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