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潮沒興趣追殺這種小蝦米,而是道:“這種情況,讓我想起了多年前看過的一部日本電影,《楢山節考》——這部電影的英文名,我還特地去查了下,不然還真發不了這日語音。
在座的各位,也都看過吧?”
記者們麵麵相覷。《楢山節考》是大導演木下惠介於1958年拍攝的經典電影,獲獎無數,記者們即使沒有看過,大多數也知道講了什麼。
張潮道:“《楢山節考》裡說日本古信州的一個原始山村有種習俗,由於食物匱乏,因此老人一到七十歲就要依傳統習慣由親人背到楢山等死。
大家看,是不是和石原知事那兩句‘失言’的觀念很接近?都是基於‘無用’‘有用’,就決定一個人的生死。
不過請問大家,這種習俗,為什麼隻在山村裡存在,而大名、武士、商人……則都不用把七十歲的老人送上山等死?”
見依然沒有人接話,張潮歎了口氣道:“所以石原知事在脫口而出這兩句話的時候,根本就沒有把自己當成「平民」。
他嘴裡的‘老婦人’,指的是普通民眾家裡的妻子與母親,而絕不是皇室、議員、部會長官、財閥家裡的‘貴婦人’——他的妻子、母親自然在‘貴婦人’之列。
所以石原知事才能毫無心理負擔地說出那兩句話,並在在事後毫不愧疚。
他壓根就沒有把自己當成是平民,甚至認為自己與他們不是一個物種。這就是他在擔任東京都知事的時候,肆無忌憚地削減婦女兒童和年輕人社會福利的原因——
畢竟隻有那些昂貴的工程項目,才能成為‘高級日本人’之間的交易標的物啊!”
立刻有敏銳的記問道:“你這是在指控石原知事的政治操守有問題嗎?”
這次輪到張潮輕蔑一笑道:“指控或者審判他是東京地方法院的事——不過你們忽略了我剛剛提到《楢山節考》最重要的一個細節……”
記者們一愣:“什麼細節?”
張潮嗬嗬笑了一聲才道:“古代山村的習俗,要等老人七十歲了,才會送到山上等死——而在石原知事的語境當中,‘女性失去生育能力’就沒有活下去的意義了。
也就是說,要是讓石原知事當那個山村的村長的話,女人們最多大概隻能活到五十歲吧。
請問那位《日本財經新聞》的記者先生,你還說石原是一個有「平民意識」的人嗎?”
對方已經噤若寒蟬,哪裡敢多說一句。
張潮的語調重新變得輕快起來:“我想這就是石原先生的第三宗罪了——傲慢。即使他掩飾得再好,都不能洗去他身上那股濃得發酸的‘上等人’味道——何況他根本沒有掩飾。
替他掩飾的是諸位中的某些人,以及你們所代表的媒體。你們把石原知事包裝成‘奮鬥’成功的典型,卻無視了他的道路下埋了多少年輕人、弱者、女性、兒童的眼淚。
這就是他在每次叫囂後都能全身而退的原因吧。在日本經濟蒸蒸日上時,也許他的削減政策不會有什麼影響;但在世道艱難的今天,上班族在工位裡蜷縮著吃冰冷的便當,全職主婦計算著丈夫的失業補助……
他的那些叫囂,就是親手寫給平成時代的遺書。所以我在這裡,代替石原知事向泡沫世代的破碎人生道歉,為他將東京變成吞噬平民夢想的怪獸而贖罪。”
現場的記者們絕望——如果他們的中國同行在麵對張潮時一樣——這場1對100的采訪,最終變成了張潮一個人的獨舞,並且把最棘手的問題拋給了他們。
張潮的話連綴起來堪稱雄文,絕對足夠吸引人們的眼球,但誰也無法預估如果全文發表,會引發什麼後果。
因為張潮發言的角度實在有點刁鑽,身為中國人的他並沒有在批判石原的軍國主義言論上做過多的停留,看來他也知道日本普通老百姓既不感興趣,更不喜歡聽。
張潮今天絕大部分時候,一會兒站在作家的角度,揭露石原慎太郎人性中的虛偽、邪惡;一會兒又站在東京上千萬普通人的角度,抨擊石原慎太郎施政的偏頗。
這太能挑動老百姓近來因為經濟滯漲、失業率高企、福利保障下降而日益不滿的情緒了。
這要是日本媒體自己來引爆也就算了,讓張潮這麼個“外國人”來點引線算怎麼回事?估計報社的社長都會被大人物叫去訓話,更彆說自己這麼個小記者了。
大家是來搶新聞的,不是來搶冒著煙的手榴彈的!
這時候一個《朝日新聞》的記者有些怯生生地開口問道:“張潮桑,你的發言……很有力量,也很有感染力。但是如果,我說如果,石原知事如果在看到你的演講稿以後,真的有生命危險,那會不會對你也造成很大的壓力?
雖然你說過,石原知事是認可你說的「世界文學正在失去東京」,充滿對文學、對民眾的歉意才倒下的。但畢竟他是一個七十五歲的老人,這樣的批判是否太過激烈了呢?”
張潮沉默了一會,反問道:“據說石原知事是三島由紀夫的好朋友?”
記者不知道張潮為什麼這麼問,隻能儘量謹慎地答道:“啊,是啊,石原先生似乎是有這麼說來著……可能說是擁躉更恰當吧。”
張潮道:“三島由紀夫的立場,我今天不想評價。不過三島有一點我覺得石原知事可以學習——他從未背叛過自己寫下的字、說過的話,並且用生命去踐行了他的‘死亡美學’。
石原知事自詡是個‘武士’,怎麼會恐懼對手斬下的劍鋒?甚至,又怎麼會恐懼死亡?
所以,如果石原知事認為自己應該謝罪,那一定可以坦然接受眼下的命運,畢竟躺在ICU聽著心跳監測儀,可能是比死亡更殘酷的刑罰。
如果石原知事覺得自己並不需要謝罪,那我說的這些話他自然不屑一顧,畢竟躺在ICU聽著心跳監測儀,還可以仔細想想怎麼在出院以後和我再次‘決鬥’。
我是在充分了解他的前提下,才替他‘道歉’的。至於說年齡麼……石原知事罵老婦人‘沒有意義地活著’和‘文明的有害物’時,好像沒有在乎年齡問題吧?
還是隻有在石原知事這種‘上等人’被批判的時候,‘尊重老人’才會成為發言的原則?”
記者:“……”
張潮笑著繼續說道:“我本來想湊‘七宗罪’的,但好像現在有點來不及了。”說罷抬起頭,看著會議室儘頭的大門。
眾人順著他的目光看去,隻見會議室的大門已經洞開,十幾個人身穿西裝的人排成兩列,擠開人群,就朝著張潮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