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井二十郎說到最後,渡邊恒雄不自覺地從沙發上站了起來,就要出聲嗬斥。
不僅是因為身為反戰者的立場,更是因為這樣的言論在訪談中出現,可能會引發張潮的過度反彈,讓節目走向失控。
於情於理,他都想跳過這一節。
不過渡邊恒雄目光一瞥,發現正在聽王震旭同步翻譯的張潮,並沒有因為藤井二十郎的話有任何表情上的變化,依然十分淡定,甚至就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
“這是翻譯沒有把藤井的話轉達完整?還是說得更委婉些了?”渡邊恒雄猶豫了一下,又坐回了沙發裡,準備看張潮的反應行事。
張潮聽完王震旭的翻譯,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順便伸掌向渡邊恒雄示意沒有問題,自己可以回答。
等全場的目光重新聚焦到張潮的身上,他才拿起話筒道:“剛剛這位觀眾介紹自己是中學曆史老師是吧?”
藤井二十郎又起身驕傲地道:“東京最好的中學,開成中學校!”
觀眾席發出一陣驚呼,滿滿的羨慕意味。
王震旭翻譯的時候補充了一下背景道:“開成中學校是東京最好的私立中學,偏差值高達78,被譽為‘東大生的搖籃’。”
張潮聽完點點頭道:“既然是名校的曆史老師,想必專業水準不會差,那麼就應該知道,曆史不是凝固的一個又一個片段,而是一條流動的河。
剛剛那些內容,想必你在課堂上也對學生說過吧?那你有沒有告訴學生,這條河後麵究竟流向了什麼方向呢?”
藤井二十郎再次起身,臉上掛著輕蔑地笑容道:“你是說最後日本又戰敗了嗎?但你不是想說我們大和民族缺乏勇氣嗎。
失敗的結果,不能用來否認挑戰的勇氣!日本雖然是一個小島,但日本人並不懦弱!”
張潮歎了口氣道:“看來你對勇氣的認識,實在是太膚淺了。在你的腦袋裡,用武力挑戰既有的秩序、規則,就是勇氣的象征?
那為什麼要挑戰——彆告訴我,你的答案是‘為大和民族爭取更廣闊的生存空間’這種話。”
藤井二十郎這次沒有站起來,他臉色開始變得尷尬,隻是連連搖頭。
這是日本發動侵略戰爭時,上層精英用來糊弄底層百姓的話術,在戰後被嚴厲地批判過,屬於右翼分子即使心裡認可,也不能宣之於口的禁忌。
他要是承認了,那開成中學校曆史教師這個職位,八成要丟。
而其他的借口也不成,因為他自己舉的統統都是日本跑到彆國的領土上打仗的例子,怎麼掩飾,都不能衝淡血腥味,索性沉默好了。
張潮等了一會兒,看對方沒有回答,於是繼續道:“那好,就繞過這個你不願意回答的問題,不討論‘挑戰’的動機。
日本用武力去‘挑戰舊秩序’以後呢?又帶來了什麼‘新秩序’呢?”
藤井二十郎顯得更加局促不安了,這個問題他同樣無法回答。日本發動侵略戰爭的一大特點是既缺乏長遠的戰略規劃,也沒有短期的戰略目標,隻有一個又一個的口號。
這些口號最終變成了一個“挑戰”接一個“挑戰”的無限套娃,永無終止的獻祭,最後毀滅了自己。
張潮微笑地看著藤井二十郎,這種典型的挖坑給自己跳的傻子,就很日本——有些話說出來爽,但卻不能放在台麵上講,你一個中學老師又不是石原這樣的政客。
石原講完有人兜著,還能騙到選票,你說錯話隻能失業。
張潮歎了口氣道:“支撐這些所謂‘挑戰’的,並不是勇氣,而是衝動。如果勇氣如此廉價,它也不會成為人類最高貴的美德之一。
就像我前麵說的,運動員參加比賽,是因為曆經了漫長而艱苦的訓練;討論中提出意見,是因為經過了許多年的學習。
這些‘挑戰’是基於對自身的認識、對客觀情況的掌握,以及清晰的目標和實現的路徑,絕不是‘板載’衝鋒。”
王震旭翻譯到最後一個句子的時候,猶豫了一下,但還是如實翻了出來。
在場的日本人臉色都變了一變。無論立場如何,聽到這個詞的日本人腦子裡都會產生類似的畫麵。
渡邊恒雄突然能感受到張潮聽藤井二十郎說到“占領大半個中國”時的感受了。
張潮的語氣沒有絲毫變化,依然平靜如水:“既然你喜歡軍事,那我也舉一舉軍事的例子——偉大的克勞塞維茨在他的不朽之作《戰爭論》裡,曾經花了整整一個章節論述‘勇敢’在戰爭中的作用。
讓我總結,其實就一句話——「勇敢是智力活動的結果,真正的勇敢隻存在於那些智力較高的人群當中。」”
如果說剛剛那句話隻是讓在場的日本臉上不好看,這句話則直接讓現場嘩然,就渡邊恒雄也變了臉色。
藤井二十郎憋紅了臉,再也忍不住了,站起來接過話筒反駁道:“你是在說大和民族智力太低嗎?我們有多少諾貝爾獎得主,有多少偉大的發明創造,有多少驚豔世界的藝術創作……我們是最有智慧的民族!
一個中國人,在日本人麵前談論智力,實在是太可笑了!”
藤井二十郎的話引得不少日本人的同聲附和,甚至有人在現場喊起了:“斯巴拉西(好樣的)!”
畢竟日本在戰後60多年取得的成就還是非常令他們感到驕傲的,在70年代、80年代,歐美社會很是刮了一陣“日吹”風,日本人一度被誇成是“最聰明、最團結、最堅韌”的民族。
“最聰明”可是排在第一位的。
張潮直接上來就否認了他們“智力”,確實讓現場所有日本人產生了一種“是可忍、孰不可忍”的同仇敵愾之感。
要不是已經是21世紀了,估計立刻就有人要提出和張潮決鬥,誰輸了誰切腹那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