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完以後,張潮的內心一顫,抬頭看了看這個脖子細長、腦袋瘦成倒三角的年輕人,脫口問道:“你姓許?叫什麼?”
“小許”靦腆低下頭,小聲地道:“我叫,許立誌。”
這個名字像一道驚雷般劈入了張潮的腦海,打開了他的記憶:許立誌,打工詩人,在富仕康站了幾年流水線,最後卻……
即使是重生以後已經見過許多“名人”的張潮,此刻也有些心潮澎湃。
許立誌雖然名氣不大,但在中國詩歌史,甚至文學史上將來可能都會留下屬於他的一筆。
中國的當代文學中「現代城市」和「現代工業」兩大題材的匱乏經常被詬病,許立誌的詩歌則在某種程度上彌補了空白。
他的詩可能不是最好的,卻有著一種令人難以平靜以待的灰暗、無助,甚至絕望。
尤其是許立誌最後選擇了和海子等詩人一樣的道路,一下子讓他的詩歌升華到了另外一個境界。
——但是張潮並不喜歡這種升華。
許立誌緊張地看著張潮的眼睛,見張潮良久不語,語氣失落地問道:“寫的不好嗎?”
張潮搖搖頭道:“不是不好——你為什麼要給我看這些?”
許立誌聞言眼睛一亮,道:“你是張潮,對不對?我在雜誌上看到過你的樣子。”
深圳人民雖然大部分朝錢看,但是也不妨礙有文藝青年關注到自己,尤其是許立誌這樣比張潮小四五歲的年輕人,更不乏有人從少年時代就開始視張潮為偶像。
張潮當然沒有無聊到否認,但也隻是輕輕地點了點頭道:“是我。其實你寫的詩不錯——隻有這些了嗎?”
聽到張潮的肯定,許立誌的眼神又更亮了幾分,不過聽到張潮的話又局促起來,過了好一會兒才不好意思地道:“有,但是都放在宿舍裡,那裡……不太方便。”
即使方便,張潮也不會去富仕康的員工宿舍和他談論詩歌,不然他和許立誌都容易被當成猴子圍觀。
他對許立誌道:“那你回宿舍取一下?我們換個地方聊。你待會兒到龍源酒店的停車場找我,知道在哪兒吧?”
龍源酒店是這裡一家比較有名的大酒店,許立誌當然知道,連連點頭,然後飛也似地往宿舍方向跑去。
年輕、瘦弱的背影扭動著,就像一條倔強的狗尾巴草在風中搖擺。
二十分鐘後,許立誌氣喘籲籲地坐在張潮的副駕駛上,挎著一個小包,背都不敢靠在座椅靠背上,手也不敢亂摸。
張潮心裡暗歎,卻沒有說話,隻是啟動了汽車,一路開到了附近一個沒那麼人的商業街區,找了家比較安靜的奶茶店,又尋了個僻靜的角落坐下來。
喝了一口珍珠奶茶,甜膩的味道緩解了許立誌的緊張,他從挎包裡掏出一迭皺巴巴的稿紙,遞給張潮,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最近才開始寫詩,還不太會……”
張潮沒有說話,接過詩稿看了起來:
【省下來
除了一場初秋的淚雨
能省的,都要省下來
物質要省下來,金錢要省下
絕望要省下來,悲傷要省下來
孤獨要省下來,寂寞要省下來
……】
張潮有些意外,這首並不是後來為人所熟知的「工業詩」或者「工廠詩」。又看到下一首,則是貫穿了「農村」與「工廠」——
【我的糧倉
我體內孕育著一座饑餓的糧倉
它缺少血液必要的飽滿
我的骨頭在這片貧瘠的土地上
……
工廠散落於荒野
荒野上布滿了我的毛細血管
這涓涓細流將祖國南方的加工業日夜澆灌
而我的皮膚,日漸龜裂
頭上的稻田在秋天的風中枯萎】
……
詩歌一共有10多首,其中不少有塗改的痕跡,可見許立誌為它們傾注的心血。有些還可以明顯看到模仿的痕跡,有些還頗為幼稚。
雖然沒有見到《我談到血》《我咽下一枚鐵做的月亮……》等他成熟階段寫下的“名篇”,但是一位極有天賦的詩人的頭角已經初現崢嶸。
張潮感慨地放下稿紙,問道:“你沒有投過稿嗎?《詩刊》《星星》《揚子江》這些。”
許立誌惶恐地連連擺手道:“寫得不好,不敢投。《詩刊》和《星星》我都有買,覺得自己寫的距離上麵的優秀作品還有一段距離。”
張潮笑道:“距離‘優秀的作品’有一段距離,那不優秀的呢?”
許立誌沉默了,低下頭,又變得靦腆起來。
一個詩人,無論外表多麼落魄,內心怎麼會沒有自己的審美標準和近乎固執的驕傲?
哪本老雜誌都有很多「人情稿」和「任務稿」,不得不發。個彆年份甚至會濃度超標——張潮上一世曾經堅持訂了近10年的《人民文學》,後來也被熏得不再訂了。
才19歲的許立誌確實還不夠成熟,寫出來的詩歌也並非儘善儘美,但比專業詩刊上的一些作品更好是不爭的事實。
如果他有一個名滿天下的作家親爹,彆說不用在富仕康站流水線了,恐怕已經是全國知名的“少年天才詩人”了吧。
當然,命運是公平的——它給了許立誌詩才,也給了他磨難。有些人一帆風順,頭上也戴著「詩人」的冠冕,可惜真不太會寫詩。
張潮沉吟了一會兒,問道:“如果不發在專業詩刊上,你願意嗎?”
許立誌愣了一下,沒有想到張潮竟然會這麼問他——他當然不是懷疑張潮有沒有這個能力,而是幸福來得太快,一時間無法消化。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小雞啄米般連連點頭道:“行,發在哪兒都行。”
張潮笑道:“其他地方我不敢保證,但是《青春派》我還是能說上點話。”
許立誌有些緊張地搓著手,問道:“《青春派》嗎?我也買過,不過好像是、散文,也有詩歌板塊嗎?”
張潮道:“沒有就開辟一個嘛,這有什麼難的?不過我不想把你的詩歌發在《青春派》的本刊上。”
許立誌又是一愣:“那是哪本?”
張潮又看了看稿紙,然後才道:“我覺得,更適合它們的地方是剛剛創刊半年的《青春派·非虛構》。你的這些詩歌紀實性很強,完全是‘非虛構’的佳作。”
許立誌當然沒有意見。無論是《青春派》本刊,還是《青春派·大觀》《青春派·非虛構》,都是國內銷量、影響力排名前列的文學雜誌,能在上麵刊載作品,等於一隻腳踏上了文學道路。
不過他還有一個小疑問,卻不敢問出口,不過張潮看他扭扭捏捏的樣子就了然於胸,說道:“稿酬方麵不會虧待你,《青春派》一向按國內最高標準給。
不過詩歌我們以前收得很少,我還真不太知道——這樣,我讓編輯去打聽一下《詩刊》他們是多少,然後再給你訂,可以嗎?”
許立誌聽完先是臉紅了一陣,然後小聲道:“可以可以,不著急的……謝謝您!”
半個小時後,張潮開著車把他送到了富仕康宿舍區的大門口,目送他走進大門,身影消融在人群當中。
張潮在車裡坐了一會兒,不知在想什麼,直到保安過來詢問,才回過神來,開車回了家。
有了和許立誌的偶遇,張潮心中關於《一個陌生女生的來信》這篇的構思,終於完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