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這一期《青春派·非虛構》被大家開了合、合了開,每次合上,封麵上一隻空洞的、凝視的眼睛仿佛在拷問讀者:“你為什麼連直視現實的勇氣都沒有?”
&newhy,baby,why?
再次打開雜誌,又會忍不住翻到許立誌的詩歌特輯,繼續享受被現實戮刺的“快感”。
這酸爽,簡直可以讓人靈魂升天!
所有人都沒有想到的是,中國的當代詩歌被知識分子們自己玩死的詩歌,一個學曆隻有高中的流水線工人,重新讓人意識到它原來一直就在我們身邊。
畢竟就在兩年前,詩人趙麗華的「梨花體詩歌風波」就讓社會大眾近乎徹底對當代詩歌失去了興趣。
【要是/會按回車/就可以寫詩/那我/也是詩人】
但許立誌告訴大家,當代詩歌並沒有徹底走進象牙塔,成為少數文化精英的禁臠;至少還有一個他願意為詩歌注入飽滿的靈魂。
幾乎在一夜之間,許立誌的這些詩歌就被熱情網友敲成了屏幕上的字符,借著無遠弗屆的網絡世界,傳遍了大江南北。
看到他詩歌的網友,幾乎沒有不被這包含血淚的詩句打動的,同時也激起了許多人的念想:一個流水線的工人都可以,為什麼我不可以?
在大眾當中日漸熄滅的詩歌火炬,正被重新點燃。
一個生活在湖北鄉村、同樣隻有高中學曆,還患有腦癱的普通農婦,就從BBS裡看到了許立誌的詩歌。
十年前就燒成灰燼的詩心,忽然冒出火星。她央求朋友為她注冊了一個QQ,並且開了QQ空間,命名為“芳襲”,並且用她僅有的一隻能穩定敲擊鍵盤的手,寫下了第一行詩:
【當我注意到我身體的時候,它已經老了,無力回天了/許多部位交換著疼:胃,胳膊,腿,手指/我懷疑我在這個世界作惡多端/對開過的花朵惡語相向。……】
這首一百多個字的小詩她敲了兩個小時,耽誤要做的家務,被家裡人狠狠罵了一頓。
但她卻笑了——儘管在外人看來,那比哭還難看。
……
這一期《青春派·非虛構》發行後,短短幾天內發生的一切,也是於華為什麼要給張潮打電話的原因。
這個善於書寫苦難與暴力的作家,忽然發現自己並不了解在當下的中國,這讓他感到某種恐慌。
苦難的主旋律已經不是饑餓、貧窮和那些“混沌的惡”,暴力也不僅僅來自於被濫用、被扭曲的權力。
於華仿佛發現了一個“新天地”,其中包含的文學要素,幾乎要讓這個已經寫了20多年的老手從椅子上跳起來。
許立誌的詩歌、張潮的解說,讓深圳的工業區像一塊磁石一樣吸引著他。
電話的一開頭,於華並不是責備張潮讓《青春派·非虛構》推出的「許立誌詩歌特輯」讓他難過了,他隻是遺憾把悲傷留給讀者這種事應該自己做才爽……
此刻的於華恨不得馬上買張飛機票去深圳,也像張潮一樣穿得吊兒郎當的,混進打工仔群體裡,去感受那些充滿了冰冷的傳送帶味和刺鼻的“血腥味”的世界。
他已經太久沒有真切地觸摸時代的脈搏了。在寫完《兄弟》以後,他明顯感覺到自己的寫作靈感麵臨枯竭。
現在的於華高高在上,已經不是那個打著赤膊、窩在風扇都沒有的學生宿舍裡,與莫言比賽誰寫得更快的文壇新人了。
他現在想去哪裡都有人安排,到了哪裡都有接待……他甚至是個「騎士」——法蘭西藝術與文學騎士。
於華知道,如果再沒有新鮮的創作血液注入自己的血管,那他將進入一個漫長的“中世紀”,甚至要回頭去已經寫過無數遍的年代裡淘換素材。
但是現在他卻不能動——眼下正是六月份,畢業季,他有很多場畢業答辯要主持;他有無數個期末會議要參加……
搞文學批評的簡直要樂瘋了,前腳張潮剛搞出來個「未來現實主義」,後腳又出來個許立誌把現代詩又推向了公眾視野的中心,沉寂許久的評論們快把鍵盤都敲出火星子了,拚命地在各大媒體上對他倆的作品進行評價分析。
這次大部分人學乖了,不再搞雞蛋裡挑骨頭那一套,而是儘量以“服務讀者”為宗旨,讓社會大眾能更清晰地把握到他倆作品背後的內涵。
曆經“張白之爭”後,國內搞文學批評也明白了一件事:純理論性的學術爭議沒必要放到公眾的台麵上廝殺,不然流的是誰的血真說不準。
好好地發揮文學批評的基本功能——幫助讀者理解作品的主題和意義,分析作品的結構和技巧,評價作品的藝術成就,探討作品與時代的關係……先說點讓普通讀者愛聽的話,才能讓整個行業有奔頭。
又整整過了半個月,張潮和許立誌聯手給讀者撕開的傷口,才稍稍止了點血。
2008年7月1日,《當代》準時出刊。訂閱了雜誌的讀者愕然發現,這一期封麵的「推薦作品」隻有孤零零的一行字:
《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張潮
這什麼鬼?怎麼一點消息都沒有?張潮這是準備把中國“純文學四大名旦”輪流“臨幸”一遍?這都什麼大作家的奇怪癖好?下一本難道就是《十月》?
但是疑惑歸疑惑,讀者們還是迫不及待地翻開了雜誌,直接找到《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開始迫不及待地閱讀起來。
一入眼,就是一段陰鬱的描寫——
【七月的蟬鳴像生鏽的鋼鋸,在潮濕的空氣中來回拉扯。小楊蹲在堂屋門檻上,看煙灰從指縫間簌簌掉落。外婆的遺像被劣質香燭熏得發黃,相框邊緣爬滿黴斑,倒像是提前二十年準備好的遺物。吊唁的人早散了,隻剩舅舅在裡屋清點帛金,硬幣碰撞聲混著方言臟話,把最後一點哀傷碾成滿地瓜子殼。
靈堂供桌下蜷著隻狸花貓,正舔舐打翻的米酒。小楊突然想起這貓是外婆生前養的,總愛趴在水泥院牆上,看他在巷口被野孩子用石子砸。那時候外婆會拎著竹掃帚衝出來,破布鞋踩過青苔時的吧嗒聲,和此刻屋簷漏雨的節奏一模一樣。
“滾遠點哭喪!“舅舅踹翻了塑料凳,五鬥櫥上的銅鎖叮當作響,“你外婆存折密碼到底多少?真的沒有和你說過?派出所說死亡證明……”】
這篇同樣不長,隻有2萬字出頭,但是看到最後,許多人都憤怒地把雜誌往地上一甩:“張潮還有完沒完了,怎麼還往我們傷口上撒鹽啊!
作家用文字虐人不犯法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