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粉色蓬蓬裙的小女孩從裡屋蹦出來,眼睛亮晶晶地盯著奧特曼玩具:“媽媽!奧特曼!”“叫哥哥。”女人把小女孩往前推,自己轉身往廚房走,“你過來要很久吧?怎麼不事先打個電話,我不是已經把電話號碼給你了?餓了吧,我熬了綠豆湯,加了冰糖的……”】
【金屬勺刮擦砂鍋的聲響中,裡屋傳來虛弱的咳嗽。女人盛湯的手一抖,滾燙的湯汁潑在虎口,“小輝彆怕,媽媽馬上來。”她衝進房間的背影佝僂如蝦米,看不出來當年為什麼當年從台灣來的主管會愛上她。小楊站跟著走過去,站在一間小臥室的房門口,看見褪色的奧特曼壁紙下蜷縮著個蠟黃少年。女人正用棉簽蘸水濕潤少年乾裂的嘴唇。“這是你弟弟,今年初一了。“她轉頭笑出滿臉皺紋,“小輝,叫哥哥。“
少年浮腫的眼皮費力睜開,目光掃過小楊手中的水果袋。沙糖桔在塑料袋裡悶得發軟,底下的幾個已經被壓爛了,滲出黃色的汁水,像某種潰爛的傷口。而小楊看見他裸露的小腿上皮膚泛著詭異的青紫色,從被子裡延伸出來一根透明的軟管。
“哥哥好。”小輝的聲音虛弱,但是清脆如琴。】
漸漸進入了最後一幕,這時候最遲鈍的讀者也看出來不對了。母子相認的場景並沒有一絲讓人感動的描寫,讀到後麵那種尷尬、陌生、慌亂的感覺都能從字裡行間溢出來了。
有些讀者甚至注意到一個細節——“小楊”進門以後,甚至沒能放下手裡提著的水果。
“這不對啊。這個‘媽媽’一家怎麼都怪怪的,她不是希望小楊來看他嗎?”一個女孩發出了疑問。
她身邊幫她捧著雜誌的男孩想了想道:“大概是因為‘小楊’來之前沒有打電話事先說一聲吧?你想想看,家裡收拾都沒有收拾,一地雞毛,還有個生病的小孩兒。
誰也不願意讓自己孩子看到這麼狼狽的一麵吧?要知道,有時候這種突然襲擊不會是驚喜,而是驚嚇。”
女孩略有所思地點點頭,忽然轉頭對男孩道:“那你以後出差、去外地,要是提前回來了一定要通知我一聲,不要搞什麼‘驚喜’,可以嗎?”
男孩有些愕然,不知道女孩為什麼突然提出這麼個要求,但還是點頭答應道:“好,我以後出差回來了一定會給你打電話或者發短信。”
女孩不滿地道:“發短信不行,一定要打電話,而且我要接起來才行。不然我在洗澡、在運動,一時半會聽不到手機鈴聲怎麼辦?”
男孩無奈道:“好好好,打電話。一個沒接,就打第二個,直到寶貝兒你接起來。”
女孩親了一下男孩的臉頰道:“這才乖!好了,我們繼續看吧。”
男孩得了獎勵,臉頰都紅潤起來了,繼續翻到下一頁,可看了沒一會兒,兩個人的臉色都變了。
女孩一甩胳膊,大喊道:“她怎麼能這樣?啊……(尖叫)你拿遠點,我不要看了。”
男孩則也一副難以置信的神色。他是個“理工男”,對文學並不感興趣,陪女孩隻是出於一種對女朋友的愛。
不過他也承認,張潮的這篇深深吸引了他,他也希望“小楊”能得到一個圓滿的結局——哪怕不是那麼圓滿,比如小楊覺得自己始終融不入“媽媽”的新家,最後選擇回去做日結工,他也能接受。
但他沒有想到是這樣的轉折——
【……瓷碗砸在瓷磚上的脆響打斷話音。女人突然跪倒在地,枯黃的頭發掃過小楊的鞋尖:“小輝等不起了!醫生說要親屬移植……媽查過了,你的腎肯定能配上!”她顫抖的手扯開抽屜。用力太猛,整個抽屜都被拉了出來,像瓷碗一樣也砸在地上。化驗單雪花鋪滿地麵。
吊扇投下的陰影在天花板上瘋狂旋轉。小楊想起黑老三收身份證時他說的“清清白白”,想起派出所民警掃描他瞳孔時閃爍的綠光,想到“兄弟”提議他去找「亮亮網吧」找“大學妹”……最後想起了眼前這個陌生女人給他寄的那封信。現在那封信還塞在他的口袋裡,已經褶得不成樣子。
原來那些突如其來的善意,不過是獵人在陷阱上鋪的稻草。
“就當是媽欠你的。小輝再不換腎他就要死了。”女人額頭磕在地板上的悶響。“叔叔”踹了一腳女孩,女孩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麼,也跪著開始磕頭,不過她的頭磕在地上的聲音是脆的,像一顆硬梨被咬下一塊時發出的動靜:“哥哥,你救救哥哥吧!”……】
“媽的,張潮,不帶這樣寫的。我刀呢?刀呢?”一個絡腮胡大漢一把將《當代》甩飛了出去,力道之大,竟然讓這本雜誌貼在牆麵上靜滯了一下,才唰地往下滑落。
類似的事情,今天全中國發生了不下千百次。
媽的,「尋母記」變成「討腎記」,這和誰說理去!
“就這?”蘇童皺起了眉頭。還有最後一頁需要翻過去才能看到,但是這樣的轉折對普通讀者來說可能比較意外與慘烈,對於他這樣的大作家來說,倒沒太讓他覺得詫異。
關鍵張潮曾經和他們四個老師說過,這一係列有一個共同的主題,就是對未來的某種預見性。這篇是一篇情緒飽滿、轉折殘酷的好作品,也隱含著對“人的身份”的深入探討,但怎麼看都不太有“未來預見性”,這點上至少比上一篇《最後一課》要弱得多。
餘華嗬嗬一笑:“你彆這麼早下結論啊,接著看。”
蘇童帶著巨大的好奇與期待將書頁翻了過去,接下來的一段,讓閱讀經驗豐富如他,也感到瞠目結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