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一石明白,浙江原來改稻為桑填補國庫的計劃上,小閣老已經認輸。
原來浙江的改稻為桑是一場經濟博弈,皇上一方,嚴黨一方,百姓一方。
博弈的源頭是填補國庫,而這三方有一方必須輸,必須交出手裡的籌碼來補國庫虧空,皇上必須贏,嚴黨之前也必須贏,所以才毀堤淹田,所以按照之前的劇本,這樣下去隻有百姓輸。
可清流不想讓百姓輸,所以派了譚綸過來幫著百姓,而浙江巡撫胡宗憲也不想百姓輸,怕激起民變,所以在淳安泄了洪,毀堤淹田也就沒做成。
這件事結束後,原本應該是嚴黨換一種辦法壓榨百姓去逼百姓交出籌碼,也就是手裡的田地。
但小閣老不知道是提前看到了什麼,還是怎樣,總之是改了原來改稻為桑的主意,來浙江跟他說了安排,這場經濟上的三方的博弈,嚴黨認輸了,但權力上的博弈才剛剛開始。
改稻為桑的聖旨已經下了,這事情肯定不能現在就不了了之。
小閣老轉而真的改稻為桑起來。
沈一石不得不佩服小閣老的魄力,雖然錢財上輸了,但是小閣老的圖謀更大。
沈一石知道,小閣老看出了清流的把戲,既然毀堤淹田被胡宗憲攔住了,那也就放棄了原本與民爭利的打算,小閣老開始全力對付阻止浙江改稻為桑的清流們。
若是說原來的改稻為桑隻是大戶買田,瓜分百姓財產,嚴黨從中盤撥的換湯不換藥的大明刮骨刀;
眼下小閣老來浙江帶的珍玩銀票資源和敲打好的官員,加上派到這邊來的嚴黨欽差高翰文,就已經是要將這把刮骨刀改為真正行醫治病針灸穴位的銀針!
隻是此事能成不能成還是未知,但眼下以裕王為首的清流跟嚴黨已經較上勁了,就算是嚴黨想要熬一副治病的湯藥,清流也要給嚴黨添幾把火,把這藥給毀了。
以前改稻為桑原來的計劃是名義上按三十石一畝買田,實際十石八石一畝買田。
中間的利潤這些出錢的大戶抽一成,當地官員抽一成,其餘的都給小閣老的嚴黨,嚴黨把這些利潤拿過來分一分,一部分自己留下,一部分入國庫,一部分給皇帝當私房錢。
你以為原來的改稻為桑是讓老百姓富起來,然後帶動大明經濟嗎?
根本不是,這就是換湯不換藥的收稅,隻不過這次收的更狠,把老百姓的田賤賣給大戶,這樣大戶小賺,當地官員從大戶那抽水,官員自己撈一筆,最後整個事情大頭的利潤都給了上邊。
大戶們再雇傭賣了田的老百姓種桑田,老百姓手裡拿著八石的糧,加上大戶給的雇傭老百姓種桑苗的錢,能熬過這一年。
但這一年以後,百姓賣田的糧吃完了,又如何?
老百姓沒有那麼多把戲和出路,他們幾輩子都是靠著天,靠著地,靠著一身苦力吃飯。
一畝地雖然不能讓他們富足,但是能讓他們吃上飯,這對老百姓就足夠了,老百姓們求的真不多。
現在把田賤賣了,老百姓心裡也就沒了底,手裡也沒了多少糧食。
所以海瑞說,這些災民把田一賣,今年不反,明年也反了!
原來的改稻為桑隻不過是溫水煮青蛙,水還沒加多少,這鍋剛一熱,青蛙就得往外跳。
但現在情況又有所不同。
小閣老拿了錢出來,這就相當於改稻為桑的刀換了一個麵,這刀砍了小閣老自己,出了小閣老自己的血。
雖然沈一石不知道為什麼小閣老這樣做,但是小閣老明顯有了更在意的事情。
浙江改稻為桑從楊金水回來已經換了一個局勢。
小閣老的錢就相當於朝廷拿出了政策要真乾改稻為桑這個事情。
有了這份政策補貼,其實也不必需要實打實買田種桑苗,完全可以給改種桑苗的人補發糧食作為激勵,這樣效果會更好。
但是這份政策補貼又不是朝廷出的,是小閣老出的,小閣老不可能白做事,所以現在還是要買田。
這樣賬麵上算,小閣老肯定是要虧的,但肯定沒有直接做政策補貼發出去虧的多。
畢竟買了田,田在手裡,一畝田花費四十到五十石,實際價值三十石,相當於買一畝田就要虧十多兩銀子,一兩銀子買糧是足夠換一石的,這樣粗略算下來五百萬兩現銀足夠收十萬畝地,改稻為桑需要種的桑苗就足夠了。
而若是把已經買了田再按三十石一畝的價格賣給願意種桑苗的大戶,則可以收回現銀購買更多的糧,再買農田。
但是小閣老不允許這樣做,因為這樣不如直接給改種桑苗的一人補貼幾石,跟直接做朝廷補貼一樣,純屬拿錢打水漂,最後也都是進了當地官的手裡。
小閣老又給浙江當地的官做了分,按他們所屬範圍分,具體比例沈一石是不知道的,但是大概怎麼分的沈一石有聽聞,就是官員負責的地方,沈一石在這裡收了多少畝地,就給一畝地送這個官。
如果不要地,就給價值相等的現銀,而且還給這個事情畫了一個道,就是今年50萬匹絲綢必須完成的條件下,才能分這些提成。
這就是先給大家吃餅的綁在一個桌子上,再來看,誰乾的多誰吃的肉就多,鄭泌昌在當地做一個牽頭。
而為了防止鄭泌昌聯合當地官員弄虛作假,高翰文則做為監督,每日一封奏疏給小閣老,寫那些縣,誰負責的,今日該縣收了多少田改為桑田。
這些負責的官裡,誰做的好,誰做的差,每三日寫好信。
先給在座的官員讀一遍,讓做的好的受到表揚,做的不好的讓他自己難為情,給這幫官員內部做分化。
再把信和京中發回來對每個人最近工作的評語,抄寫好安排人遞給周邊的縣官們看。
這幫懶人看見有人動了,就會起分化,心裡就會有想法,這個人之前算個什麼,現在這事情上好處要比我多,這樣一下也就沒了抱團不動的心思;
加上這每封信都要上報給小閣老和朝廷,做得好吃的飽,做的差被盯上,有賞有罰,賞的多,罰的也狠。
就算你不眼饞桌上的肉,也要逼著你動,否則等改稻為桑結束,他們自己這身官衣恐怕也沒了,想混日子都不成,不由得他不動。
沈一石也不得不佩服小閣老的推進和用人手段。
管政策和財務的自己是小閣老的人,監督的高翰文也是小閣老的人,這樣兩頭掐來防止當地官員弄虛作假;
剩下這些當地官員都用錢吊著他們乾,用鞭子在後邊抽著他們乾,那高翰文還真把小閣老的鞭子給帶來了,現在他們這些高人一等的官員都當做了乾活的牛馬。
百姓按市價賣地是不虧的,隻是依然不情願賣地,這就是當地官需要做的工作,市價買賣農田是弄不出民反的,賣一畝田夠吃好幾年,而且自己也可以帶著糧去搬去彆的地方重新買田,若是不遠離開故地,這幾年隻要去接受地主們的雇傭當個種桑苗的佃農,雖然收入差,但是肯定餓不死,老百姓活著,也就是為了安穩吃口飯。
眼下這樣推進新的改稻為桑,隻有兩種人是絕對不乾的,一種是裕王的清流派係,一種是浙江當地的大戶。
清流是跟嚴黨死磕上了,而浙江的大戶則是因為改稻為桑沒他們什麼事情了,沈一石做了獨戶,一個人就可以收整個浙江的糧,而且大戶也清楚,他這是賠錢乾的。
雖然大戶們知道,但是依然眼紅,畢竟有了地,雖然眼下虧,但是以後種桑苗肯定比種糧收益高,眼下虧一虧,以後肯定會賺回來。
為了這些人不生事,沈一石除了運糧買田,還要花好些精力安撫這些大戶,給他們分一些生意。
這次他找楊金水來,也不是過來炫耀自己搬上了新的大腿這件事,而是要跟楊金水後邊的司禮監,織造局,談給他們的利益,談在改稻為桑這件事裡,宮裡麵的好處。
當然他是做不了決定的,但是他可以過來談,這是小閣老跟他說的,因為原本的改稻為桑計劃,就有一部分好處就是屬於宮裡的,現在重新洗牌重新做,依然要把好處跟楊金水後邊的甚至上麵的人談好。
沈一石當然知道楊金水這杯酒裡不會有毒,隻是他此時看著眼前這位楊公公,心境已經變了。
“沈某隻是一顆風中草,這根落在哪裡,從來不是自己能說的算的,今日風吹來便在這落得一處休息;
明日風起了,又要去飄零,天要刮風,要下雨,從來由不得自己,今日來見楊公公,不求楊公公體諒我這隨風草,但謝過楊公公這四年對沈某的照料;
彆說這杯酒裡無毒,就算楊公公這杯酒裡有毒,沈某也願意死在楊公公這片地上。”
沈一石用隨風草比喻自己,明顯是自嘲,又用刮風下雨表示自己是被迫的,他端著酒,跪了下來,低下頭。
“起來吧,現在說這些虛頭巴腦的有什麼意思;
再說,我可做不了你的土,你算顆草,我又算得了什麼?
我本身就是個無根的人,自己在這世上也留不下什麼,還有人要往我的頭上按綠葉,你這種人頭上都可以長綠葉,我們這些人頭上可長不了綠葉!”
不得不說,楊金水這張嘴陰陽人的屬性已經凝練到了登峰造極的境地;
沈一石自嘲自己是隨風草,他就借著這比喻,點沈一石把芸娘送給嚴世蕃給他頭上帶綠帽子的行為,又說自己是個無根的人,你就彆跟我裝可憐了。
沈一石緩緩起身,目光微垂,片刻後再次抬起頭,緩緩言道“我對得起公公,也對不起公公。”
楊金水聞言,輕歎一聲“哎,你瞧,這又是何必呢。咱們打交道這麼多年,銀子銅錢見慣了,能不能來點硬的,彆繞這些彎子了?
楊金水知道沈一石今日來是要談給自己和宮裡的好處,也不想多跟沈一石說廢話,暗示他直奔主題,趕緊談錢,談完趕緊滾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