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刀連連隊駐地。
來了一個十人的文工團小隊,開展慰問表演。
文工團女兵們在簡陋木板搭建的舞台上跳動,舞姿靈動,極具青春活力。
台下。
戰士們目不轉睛的盯著她們,時而發出幾聲沙啞的叫好聲以及有些跑掉的跟唱聲。
明明前兩天才從前線上下來,現在儼然一副將戰爭拋之腦後,沉浸在年輕漂亮的文工團女兵的表演之中。
教程路很是不解,怎麼會有像他們這樣舉重若輕的人呢?
光是想起無數子彈,炮彈朝著陣地飛過來,泥沙飛濺,猩紅的血液和殘肢斷臂橫飛的畫麵,他都會嚇得渾身發軟,手腳無力。
“在想什麼?”
身側手臂負傷的連長,溫聲問。
“沒什麼……”
程路乾巴巴的回了聲,覺得不太禮貌又補充一句:“就是心裡有點慌。”
他不太敢說是因為害怕和恐懼,擔心被人嘲笑。
對此,連長隻是笑了笑,他伸手拍了拍程路的後腦勺,笑著說:“彆怕,我們這些老兵都會護著你的。”
“嗯。”
程路點點頭,他記起來那天是陳老二那個老混蛋,冒著槍林彈雨扯著自己的腿,像扯蘿卜一樣從死人堆裡扯出來的。
這樣一想,他人還怪好的。
“不要有心理負擔……我們是為了身後的人民,活下來是英雄,死了是烈士。”
連長轉頭看向台上,嚴肅的提醒道。
“這樣嗎……”
程路看了眼腳邊的包裹,方才連隊管後勤的老黃送過來的,說是家裡寄過來的東西。
“連長,有點事情我出去一下。”
“去吧。”
連長頭也不回的說。
程路發現連長目光怔怔的看著台上的表演。
準確來說是那個領舞的,紮著兩個大辮子,身段高挑,容貌出色的年輕女孩。
“連長喜歡這樣的女同誌嗎?
沒想到溫文爾雅,成熟可靠的連長都有單相思的時候。”
程路心中感慨不已,匆匆掃了眼後轉身離去。
此時表演正在進行,營地裡除了校場上,其他地方都十分安靜。
月亮被雲霧遮住,他找了個有燈光的僻靜角落,席地而坐。
腳底破舊的綁腿布鞋和地麵硌人的細小石子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
程路打開用藍灰色的軟布包裹,裡麵是一封信,一件衣裳。
他眼睛亮了起來,這是母親寄給他的東西。
於是迫不及待的撕開信封閱讀起來。
“這幾個月在部隊裡過得怎麼樣?吃得好穿得暖嗎?
已經到秋天了,注意保暖,不要著涼。
媽給你做了件衣服,收到後記得穿上試試。
肯定很保暖,這裡麵可塞的全是棉花,花了好幾塊錢,就是媽第一次做,樣式一般,……不許嫌棄,聽到沒有?”
看到這裡,程路低頭在包裹裡翻了翻。
一件黑色棉衣出現在眼前,就看看著有點醜,領口不對稱,前麵的紐扣都是歪的,不過針腳倒很綿密,很笨拙詳實的做工。
“當然不嫌棄。”
程路笑了笑,將棉衣穿在身上,一縷淡淡的,熟悉的味道湧入鼻腔,令其心中顫動。
這是母親身上的味道。
胸腔不安的心,很快平靜下來。
隻是這味道在衣服攤開穿上後,就緩緩消散在空中。
他有些不舍的嗅了嗅,也顧不得什麼,隻能裹緊衣服,讓這味道消散得慢一點。
除了衣服和一些絮絮叨叨的家事。
信中,母親問他日記有沒有繼續寫,有寫的話,記得寄回來讓她看看。
另外還提到隔壁家的丫頭從鄉下寄信回來,問到了他。
“要不要寄信給她?”
這個問題在心頭盤桓,程路有些猶豫最終還是將其放到一邊。
在部隊,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死了。
這次戰鬥,尖刀連和其他幾個連隊合計傷亡將近二百人。
保不齊,下一次就是他。
忽然,眼前一黑。
他下意識抬頭,發現是連長喜歡的那個女孩。
那雙漆黑的眼睛,在昏暗的天色中,亮晶晶的,很漂亮。
兩根纏成麻花的烏黑大辮子在夜光下,宛如綢緞般光滑油亮。
“怎麼?”
“喂!你叫什麼名字?我聽你們連長說你會彈琴,要不你過來給我們幫幫忙吧?”
女孩找到他,希望他能去幫幫忙。
程路猶豫片刻,就被這個女同誌強行拉著往舞台那邊拖。
“彆拖我……好大的力氣……彆把衣服扯壞了!”
“扯壞了,我賠你!磨磨唧唧的!”
他被女孩拉著,嗬斥著。
有些狼狽跟在身後,他心疼的看著身上的新衣服。
怎麼有這麼潑辣大膽的女同誌?
而且我們連長喜歡你啊!
最終,性子溫和的他還是幫了忙。
他在日記中寫道,那是第一次和她的相遇,但……我情願不要相遇。
……
演出十分成功,坐在琴凳麵前的他,仿佛忘記了所有的痛苦和恐懼,坐在燈光下,就像童話裡的王子。
“我叫林穗穗,沒想到你還挺厲害的嘛?!人都自信了不少呢……”
大膽而潑辣的女孩林穗穗,兩隻圓溜溜的黑眼睛不停地在他身上打轉,仿佛在看什麼很值得在意的寶物。
直白的視線卻沒讓程路感到不安,相反他很坦然。
“對了,你能不能教我彈琴?”
“呃…我好像……沒時間教你。”
程路不太會拒絕人,隻好這麼說。
“不要緊,我們可以寫信,這樣我明天就要走了,明天早上你來送我,到時候我們倆換換信。”
林穗穗笑起來臉上有兩個酒窩,就連程路看著也指不出毛病。
就是這說話的語氣,也太……
這個姑娘該不會是……
可是她和連長?
程路一副猶猶豫豫的樣子。
“那就這麼決定了。”
女孩蹙著眉替他做了決定,纖腰一擰轉身離去。
兩根辮子隨著動作旋轉起來,柔軟的發稍掃在程路臉上,砸得他臉疼。
這是好不講理的女孩,這是他對她的第一印象。
但……不讓人反感就是了。
第二天他沒起來,林穗穗興衝衝的跑進宿舍裡,將他從被子裡扯出來。
好強勢。
於是兩人交換了信件,送行。
程路表現得有些畏縮,因為連長也在。
就這樣,兩人成了筆友。
因為暫時不打仗了,林穗穗時常從文工團過來,會給他補衣裳,鞋襪,他則教她彈琴,寫字。
程路有種在談對象的感覺,但林穗穗卻不承認。
不過兩人之間的氣氛融洽極了。
那段日子,他仿佛忘記了過往,忘記了北京城,忘記了某個生產隊的青梅,忘記了連長夾在中間。
畢竟少年人總是會將生活的地方當做全部。
眨眼到了第二年,兩人關係越發好了,有種親密的感覺,但程路始終和她保持一定距離。
他還是不知道連長跟穗穗是什麼關係,問她也不說。
“笨蛋!不告訴你,除非你說說從小一起長大的那個……”
她總是斜著眼睛看著程路,幽幽的說。
程路當然不答應。
第二年的年尾,戰爭忽如其來。
尖刀連頂在最前麵,依仗地勢阻擋渡江而來的數千敵軍。
這一次,程路抱著必須活下去的心,紅著眼拿機槍掃射。
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