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裡刷著紅漆的木頭窗戶緊緊關著,冰涼的雨水撞擊在印花的方塊玻璃上發出輕響。
半透明的紗織窗簾從兩側合攏將窗色攏住,窗簾中間留下一個縫隙,雨天陰亮的光線,迫不及待的透過這縫隙,湧入屋內。
本就暗淡的光線落在病床上,藍白色的病號服,白得刺眼的床單被單都顯得有些暗淡了。
寧汝正無力的靠在床頭,柔軟的枕頭幾乎將他淹沒。
盛著雞湯的飯盒在他的腿間釋放著滾燙的熱量,散發出的雞湯香味和病房裡刺鼻的消毒水的味道,還有身側女子那淡淡的馥鬱幽香。
三者糅合在一起,粗暴的擠進他的鼻腔,擠進呼吸道,擠進肺泡……
像被滾燙的開水燙過的毛肚,蜷縮在一起。
一股火辣辣的刺痛,直抵大腦。
不僅如此。
原本喝過雞湯後,感到舒適暖和的胃,竟然在這股味道的勾引下,止不住的痙攣,牽扯。
像腸胃都纏繞在一起,被揉成一團。
強烈的嘔吐感和痛覺衝擊著寧汝正的精神。
但下一秒,他終於忍不住開口。
而剛才這一切的感覺,又像泡沫一般幻滅。
“最後一天嗎?”
“但你……真的準備好了嗎?阿婷?”
寧汝正低頭看著飯盒,臉上早已沒了平日裡嚴肅硬朗的神情,隻剩下滿臉複雜的情緒,不舍,羞愧,歉疚,悲傷……
種種情緒於心中糅雜,最終混合出什麼,他自己也搞不清楚。
沒想到事到臨頭,卻下不了決心。
嗬嗬,還真是可笑,明明是你自己辜負了她……
他扭頭看向蔣婷,心中自嘲不已。
此時坐在柔軟坐墊上,低頭看書的美婦人,俏臉古井無波,毫無情緒流露,隻是眉頭不知何時微微蹙起。
寧汝正也不知道是因為自己沙啞乾澀的聲音難聽,還是因為故事裡狗血的情節難看。
亦或者兩者兼有?
“這不是你要求的?”
病房裡,沉寂幾分鐘,寧汝正這才聽見女人如冰般冷漠的嗓音。
她忽然的回應,意思是做好了準備,但偏偏讓他精神一振。
“嗯。”
“這是我要求的,我……我隻是想讓你過得更好,想讓你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而不是被我困住,是我欠你的,也是我應該做的。”
寧汝正抬起頭,神色很是認真。
可以說這近十年來,自己欠這個女人的太多。
可能窮極一生,他都還不完。
麵對在婚姻裡,隻知道逃避責任,逃避問題的自己。
這個性子冷淡的女人偏偏在長輩,親人,旁人的閒言碎語下,獨自一個人,一聲不吭的扛下了所有。
甚至還對那件隱秘守口如瓶。
而他,最終能給她的……
隻不過是還她一個個人自由。
甚至連這個“自由”都談不上自由。
上個月,寧汝正擔心因為兩人和離的事情,母親阻攔責罰蔣婷。
因此托戰友送了封信回去。
卻不料還是晚了一步。
母親江雲霞麵對兩人的婚姻大事,竟然態度強硬要將妻子帶回去閉門思過,甚至派出的還是家裡的幾個孩子。
從戰友口中得知這件事情時,寧汝正氣得滿臉通紅。
他這位位高權重,為人有些刻薄的母親,分明是從未將妻子蔣婷放在眼中,更沒有將她放在平等地位上。
或許在母親看來,蔣婷隻是他的附庸,更是家裡的罪人。
因為沒有生育能力,更沒有孩子。
若不是她那位侄子幫忙,蔣婷也不可能和母親就離婚這件事平等商議。
更不會順利的走到現在兩人在南疆軍區打報告離婚的地步。
寧汝正心中思緒紛飛。
“兩不相欠。”
蔣婷頭也不抬的回道。
“你真是這樣覺得的?”
寧汝正聲音陡然拔高幾分,覺得很不可思議。
怎麼會兩不相欠呢?
是她的故意安慰吧?還是說……
寧汝正仔細回想過往和她相處的時間,似乎她就是這樣的人。
理性,嚴謹,遵守規則。
他想,在蔣婷看來,這些事情都是她作為妻子的本分。
亦或者在她心中,這些事情她從未放在心上,從未在意,也不想在意。
她本就是這樣冷口冷心之人。
要不自己因為愧疚主動向她提出離婚,或許她連離婚都不在意。
就像多年前,兩人稀裡糊塗的結婚那樣。
“等等……”
寧汝正陡然抓住什麼,急忙轉身湊到蔣婷麵前,迫不及待的問:“阿婷,你之前有想過跟我離婚嗎?”
“以前……沒有。”
蔣婷語氣澹澹的回答,從她不假思索的回答看來,大概是真的。
“真的!”
寧汝正心中欣喜不已,原本被憂愁覆蓋的神色很快變得激動起來。
是真的!
雖然她從沒在意過自己,也不在乎結婚和離婚,更不在乎有沒有孩子。
但她是真的從沒想過和自己離婚!
因為她從不說謊話的。
那為什麼不……
為什麼不維持現狀呢?
寧汝正心中閃過一個念頭,隨後宛如野草一般瘋長,逐漸占據他整個心湖。
“要不我們……要不我們就這樣吧?就這樣,不離婚!”
於是他期待的看著蔣婷,在南疆曬黑的臉都脹得有些紅熱。
對此,這位冰山貴婦,優雅的合上書,平靜的看向他,一言不發,不知道在想什麼。
寧汝正見狀,心中越發篤定,接著說:“我們兩個都結婚近十年了,現在離婚除了各自獲得自由,基本上什麼好處都得不到。
甚至都是壞處,完滿的家庭,相處多年的親人朋友,各自在單位中的名聲,人脈關係……這些值得去考慮的事情。
再者離婚後,你一個人在京城,孤苦伶仃,無依無靠的,想找個人幫忙都沒人。
另外阿婷以你的樣貌與氣質,在北京城無異於小兒持金過鬨市。
不是我自誇,有我在就沒人傷害得了你,另外你想在高校裡發展,我完全可以支持你。
而且這些年來我犯的錯,我也想補償你……
所以,為什麼我們不繼續將這段婚姻保持下去呢?”
他越說越覺得可行,眼睛越說越亮。
蔣婷對此,隻是平靜的搖了搖頭。
“就算你想要個孩子,我們大可以收養一個。
現在是新時代了,都是新觀念,就算是收養的孩子,我們也可以當做親生骨肉來養。
你想要個男孩,還是女孩?
我們都可以,或者收養一對?
這樣不好嗎?你再想想好不好?不要這麼快拒絕。
隻要你願意,這些都不是問題……沒有什麼能阻擋。”
寧汝正看到她搖頭,心中一沉,他急忙抓著蔣婷的手臂,聲音沙啞的勸道。
“不需要。”
蔣婷下意識的甩開他的手,冷著臉搖頭。
她早已經不需要孩子,現在她過得很好。
有她們三個在就夠了。
“呼……嗬嗬。”
寧汝正泄了心氣,像大冬天裡被人潑了一盆冷水,從頭到腳,冷到骨子裡了。
他無力的縮在枕頭中,發出一陣無奈的、心酸的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