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會堂。
方才熱鬨非凡的頒獎大廳,此時已經人去樓空。
程開顏本以為座談會是在這裡召開,但中午吃飯時得知是去了一個小一點的會議室。
畢竟人民會堂是國家重地,經常有領導人在此開辦重要會議,或是接見外國政要。
而且參加座談會的人少了很多,其他不相乾的旁人在看完頒獎典禮之後,大多都離開了。
留下來的大多是編輯作家們。
“明花阿姨,您也跟著要采訪嗎?”
程開顏跟在唐明花身後,好奇的問。
“央視的領導邀請我,本來是打算回去處理公務。”
唐明花優雅地雙手抱胸,輕輕轉頭看了他一眼,淡聲道:“不過你一個人去參加采訪,我還是有些不放心……要是主持人問了一些敏感的問題,而你又說了一些不妥當的話,那就不太好了。”
“原來是這樣啊,謝謝你,明花阿姨。”
程開顏沒想到她會這樣細心,心中微微一暖,誠懇致謝道。
他知道明花阿姨多半是看在小姨還有寧綰嘉的麵子上,但還是挺感動的。
他知道明花阿姨現在可是文化部排得上號的領導,說一句日理萬機也不為過,還願意抽時間陪著過來采訪,關照他。
“沒事。”
唐明花淡然搖搖頭,不再多言,轉身帶著程開顏走進了頒獎大廳。
……
此時的頒獎大廳經過打掃整理之後,重新變得乾淨整潔起來。
燈光隻開了講台上的幾盞。
沙發上。
身穿女士襯衣,齊耳短發的女主持人邢質斌坐在程開顏與唐明花對麵。
三十多歲歲的樣子,舉止得體,儀態端莊嚴謹。
這位就是目前《新聞聯播》的主持人。
程開顏來了才意識到這個簡短的個人采訪的嚴肅性。
他和唐明花二人,作為本次被采訪的作家和輔助采訪的文化部領導,則挨在一起坐著。
三人的斜對麵,有一個攝像師扶著一台冒著紅光的外國攝像機器對著三人。
除此之外,在攝像機後方還有電視台的乾部,負責監督和審查。
這次的采訪可是要登上央視新聞的,容不得任何錯漏。
“開始吧!”
導演打了個手勢,采訪開始了。
“電視機前的同誌們,我是邢質斌……”
邢質斌握著話筒看向鏡頭,輕聲開口和觀眾打著招呼。
鏡頭一轉落在程開顏和唐明花身上。
“我是程開顏,我是文化部唐明花……”
二人臉上露出溫和的笑容,打了個招呼。
畫麵後退,將三人都囊括其中,采訪對話正式開始。
“程開顏老師的大名,我是早有耳聞,如雷貫耳。”
邢質斌臉上帶著端莊的微笑,字正腔圓的祝賀道:“首先在這裡恭喜程老師,在今天的頒獎典禮上狂攬五座文學大獎。這一成就足以載入中國文學史,實在令人歎服!”
“謝謝。”
程開顏表情保持著平靜,這是來時明花阿姨提醒過的。
不要表現任何突兀的情緒,一定要平靜。
“獲得如此巨大的成就,而您又是如此的年輕,能否請您講講您是如何走上文學的道路?我想有很多同誌都好奇您的經曆。”
邢質斌微笑問道,眼中閃過一抹掩藏的很好的好奇。
第一個采訪問題大多比較簡單,用於拉近對話者之間的距離,進入采訪氛圍。
“應該算是一個巧合,1979年的冬天,我從南疆前線因負傷退伍回城。
和很多年輕人一樣,一無學曆,二無工作,三無技術。
回城的大多時候,我都因無所事事在院子裡,躺在陽光底下曬著太陽……”
程開顏微微抬頭,臉上浮現回憶之色,不急不緩的訴說著。
一旁唐明花聽見這帶著悠閒頹然意味的話,一對彎柳般的眉微微蹙著。
“呼……”
唐明花深吸一口氣,沒有打斷程開顏,而是眼神示意希望他在後麵調整回來。
程開顏將明花阿姨的眼神看在眼裡,感慨道:“那一年我十九歲,在我一生的黃金時代,在這個改革開放的黃金年代。
我有好多奢望,我想奮鬥,想貢獻,還想在一瞬間變成天上半明半暗的雲。
於是文學成了我的救贖……”
話鋒陡然一轉,變得積極向上起來。
唐明花聽見這裡,終於鬆了口氣。
“如今的確是黃金一般的時代,希望所有人都能像程開顏老師一樣找到自己道路。”
邢質斌點點頭,看向手中的提詞板,該繼續下一個問題:“在《芳草》之中,我們看到那個年代許多描寫,知青的熱血和不堪,生活的艱苦和人民的頑強。
您如何看待苦難?你認為苦難對年輕人有哪些教育意義?”
“苦難沒有任何意義,苦難也不值得歌頌,這是錯誤的價值觀。”
程開顏不假思索的回答。
此話一出,在場的無論是邢質斌,還是唐明花以及導演都不禁臉色一頓。
“程開顏同誌的理解……”
邢質斌正要開口,卻被程開顏打斷。
但程開顏自顧自的平靜開口,眼中的悲憫與柔和,仿佛是在教育眾人:
“古人說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這是苦難的神聖化根源。
它來自於中國五千年的儒家文化,是批判的對象。
事實上,苦難隻會帶來創傷記憶和健康問題。
根據國外科學研究,創傷記憶會永久改變大腦海馬體結構,造成精神疾病的概率比常人高出三倍。
苦難需要銘記,而非讚美。
苦難需要對抗,而非歌頌。
真正值得被歌頌的是在苦難中,咬牙堅持的人民,在苦難中挺直的脊骨。
在傷痕深處開出花朵的從不是苦難,而是生命不馴的光。
這也是現如今傷痕文學真正偏離的主題。”
“呼……”
在場的所有人聽完這番話,陷入安靜之中。
所有人仿佛被洪呂大鐘敲中,心中沒有任何反駁的欲望,反而隻覺被人揭開遮眼布一般豁然開朗,一片清晰。
“程開顏老師的話真是發人深省,令人深思,我想先烈們之所以在那麼艱苦的環境下,為了人民付出,為了國家奮鬥。
其根本原因就是為了讓子孫後代過上國家富強,幸福美好的日子。”
唐明花忽然微笑著開口找補道。
“是極!”
主持人連連點頭,開始下一問題。
“您認為集體和個體之間是否是矛盾?”
“我的看法是……”
“您對市場經濟的未來如何看待,是悲觀,還是樂觀的?”
“好!非常好!人民有了富裕起來的機會!要先富帶動後富……”
“您的看法如何……”
一連幾個堪稱敏感的問題問下來,程開顏也不禁背後冒出冷汗,這他媽是哪個混蛋編寫的問題啊!
這是趕著給他挖坑呢!
難怪明花阿姨早早提醒他注意說話分寸。
好在有明花阿姨在一邊幫腔找補,程開顏也老老實實的往光偉正的話上靠攏。
動輒振興中華,建設新時代四化宏圖,亦或者是堅持維護……
“采訪的最後,希望程開顏老師還有說的嗎?”
“最後的話,我想感謝陪伴在身邊的家人朋友以及我的愛人,沒有他們的鼓勵與支持,我想也不會有今天的成就。”
……
“謝謝您的配合,不出意外的話,采訪內容將在明天晚上七點《新聞聯播》中播出。”
下午兩點半,攝像機關閉,。
主持人邢質斌與導演二人,與程開顏、唐明花二人握手道彆。
“呼……終於結束了。”
程開顏抹了把額頭上的細汗,長長舒了口氣。
這看似光榮,實則驚嚇的央視采訪總算是圓滿結束了。
“以後不許隨便亂說話知道嗎?你大小也算是個公眾人物了。”
唐明花沒好氣的瞪了他一眼,轉眼看見他被嚇出了一身汗,又忍不住眉眼彎彎的輕笑了起來。
知性秀美的眼眸輕輕轉動,唐明花從口袋裡掏出一小塊白色絲巾遞過去,淡淡道:“好好擦擦吧,一會兒還有《人民日報》的采訪呢!”
“……謝謝。”
程開顏愣了愣,接過來擦了擦,隻覺有種道不明白的淡淡香氣。
似乎是某種茶葉的香氣。
片刻後。
《人民日報》的老熟人楊振武同誌接到消息,走了進來,朗聲笑道:“好久不見,程開顏同誌!”
“好久不見,楊振武同誌!”
“恭喜了,今天可算是出了個大新聞。”
楊振武語氣中滿是驚歎與感慨,去年第一次見到這個年輕人,他就見識到了他的出色。
當時他還覺得未來必將成為有名的作家,鼓勵程開顏加油,說是以後希望能在全國短篇獎的頒獎台上見到他,到時候再親自給他做單人采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