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烏鴉包裹著焰氣看著甕城門口列著隊的重鎧軍士,城牆上呼喚妖怪的聲音如潮水一般湧入每個人的耳廓,這些決心赴死的重鎧軍士身體止不住的顫抖起來,他們的後方甕城之中,突然響起了哭聲。
不隻是一個人的哭聲,而是好幾個人的哭聲。
他們可能見過更多的屍體倒伏在地上的景象,但在這種氣氛之下,他們卻竟然被嚇哭了。
黑齒旭作為城中最忠誠於蓋蘇文的幾名將領之一,他和蓋蘇文出生入死,打過許多場艱苦卓絕的守城戰役,然而此時站在城牆的邊緣,他看向那些被嚇哭的人時,他嘴角牽扯著,一時卻發不出什麼聲音。
他打的所有仗裡麵,沒有一次有這麼憋屈過,沒有一次有這麼無奈過。
這名年輕的大唐道首來到蓋牟城下之前,蓋牟城裡已經分崩離析,他們不是有力氣使不出來的難受,而是他們的力量已經在不斷瓦解。
而當他真正來到蓋牟城下之後,他所展現的又何止是強大的神通?
那種一切儘在掌控的氣質,那種看著整座城池就像是看著一個隨時可以踩碎的雞蛋般的威勢,在沒有同等強大的修行者坐鎮蓋牟城的情形之下,令他都絕望得想哭。
有些人隻擅長陰謀,便隻讓他覺得分外無恥,有些人隻擁有強大的力量,卻不擅長攻城略地,但眼前這人,卻近乎完美。
黑沙瓦的戰役他當然也參與研習許多次,他們這些人都是沙場老將,和長安那些紙上談兵的學院之中的學生得出的答案自然不同。
他們覺得哪怕換成自己,在那種情形之下,也不可能比讚卓做得更好。
但黑沙瓦那一戰,這名將來的大唐道首顯然也已經被逼到了極限,被迫兵行險著,如果最後和他對決的那名大將的修為再高一些,或者有些隱匿的強大法器,那戰局就會徹底改寫。
然而現在已經截然不同。
這名當年在黑沙瓦還顯得稚嫩的修行者,在長安已經真正的脫胎換骨,他現在連自身修為不足的缺陷都已經消失。
那這樣的人物現在站在蓋牟城前,讓城中的軍隊毫無士氣可言,讓人覺得他是高麗傳說中的大妖而非人,那有什麼辦法可解?
即便是蓋蘇文手底下最主戰,最擁有玉石俱焚決心的黑齒旭,此時也覺得根本無法可解。
就在此時,除了那幾個人的哭聲之外,突然城牆上一片安靜,驚呼聲全部消失,唯有沉重的呼吸聲像是天地間的潮汐一般湧動。
“將軍!”
黑齒旭的喉嚨之中發出了一聲嘶啞的低喝,他聲音響起的時候,蓋蘇文已經從城牆上跳落下去。
蓋蘇文身後的一名副將此時舉起了一麵令旗,旗語的意思是,所有人不要動作。
“他要做什麼!”
黑齒旭已經無法控製自己的情緒,他飛掠到那名副將的身側,厲聲問道。
副將看著他,從牙縫之中擠出的聲音就像是冬日裡掛在城牆上的冰棱一樣寒冷,“他要結束這一切,他不想讓更多的人成為那些權貴陰謀的犧牲品。”
黑齒旭艱難的側轉過身去,他的眼角抽搐著,他看到蓋蘇文已經走到了顧留白身前。
“為國鎮守邊城,是我一生的誌向,也是我的榮耀。”蓋蘇文沒有從山坡上居高臨下的對著顧留白說話,而是一直走到顧留白的身側,才站定,直接說道,“前線將士打生打死,後麵這些權貴門閥走私做生意也就算了,但為了利益要直接將這座城拱手送給你,這卻已經超出了我的底線。”
顧留白看著他淡淡的笑了笑,道:“那你到底什麼意思?”
蓋蘇文看著顧留白,道,“既然超越了我的底線,那我也不會有任何底線,我也不會信守什麼諾言,我會令城中的三萬大軍全軍突襲,對你們的三千兵馬進行絞殺。我會無視任何上峰的命令,我不會管你們是來交接京觀或是做什麼彆的事情。”
顧留白笑了起來。
他的笑容裡充滿了濃濃的嘲諷,“哪還有三萬大軍?三千騎軍走了,城中最多兩萬七,到時候意見不統一而嘩變,至少又會損失五千,你最多隻能動用兩萬多一點大軍。”
蓋蘇文寒聲道,“兩萬還不夠?”
顧留白平靜的看了他一眼,道,“不要覺得虛張聲勢的這種恐嚇對我有用,你心中很清楚夠不夠,我們數千人都是騎軍,你們騎軍走了,箭軍也沒有足夠的箭矢,彆說兩萬人,就是三萬步軍,你們離了這城到了下麵,也隻是我們騎軍的活靶子。我們的騎軍可以射出花來。”
蓋蘇文沉默不語。
他的諢號是骷髏將軍,本身麵容就像是陰森的骷髏,此時在黑夜之中陰沉著臉,臉上更是如同鍍上了一層漆黑的屍氣。
“你心裡自然也十分清楚,除非有新的援軍到來,但不管是騎軍,或是給你運送箭矢、糧草和其它軍械的隊伍,都不會來的。”顧留白平靜道,“那些被你覺得很無恥的人,他們有很多種辦法,讓那些隊伍個把月都不會過來,但你打也打不得,守也守不了,城中的士氣堅持不到三天就會徹底渙散。不管你一生什麼樣的誌向,你心裡自然十分清楚,你根本守不了這座城,除了徒勞的多死些人。”
頓了頓之後,顧留白又微諷的笑了起來,道:“而且我可以和你打個賭,給你治罪或是罷免你的文書,會比那些軍援更早到來。既然有人都自願為了自身門閥的利益而死,那要找個什麼理由解除你的軍權就太簡單了,彆說是你,你想想裴國公,想想他什麼身份,你什麼身份,想想這樣的一名開國功勳,大唐軍方最重要的人物,為何會帶著幾千兵馬出現在這裡。”
蓋蘇文慢慢抬起了頭,他自嘲般笑了笑,然後道:“金氏和文氏能夠得到什麼樣的好處?”
“這不是你該關心的事情,他們這種門閥總能得到自己想要得到的好處,但究其原因,他們是門閥,他們擁有了這樣的底蘊和地位,才能得到彆人無法得到的好處。”顧留白看著蓋蘇文,平靜道,“你現在所要考慮的,是你要做出什麼樣的選擇。是死在我手中,以表明你的高潔,還是儘可能的減少死傷,讓你帶出來的這些將士可以活著回到家鄉。”
蓋蘇文又沉默了下來。
他的確沒有太多的選擇,而任何一種選擇,似乎都會讓顧十五成為諸多高麗將領心中的陰影,今後高麗的那些將領在麵對這個人的時候,都會和吐蕃人差不多。
他們不會覺得這是個人,而會覺得他是個神明。
“很喪氣是麼?”
顧留白卻笑了起來,“你不問問我想做什麼?”
蓋蘇文看著顧留白,布滿陰霾的臉上出現了驚愕的神色。
“你是不是覺得這世道不對?”顧留白平靜的說道,“我就是想改變這樣的世道。”
蓋蘇文臉上的驚愕變成了不可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