潤州糧倉籠罩在清晨的寒霧中,枯黃的茅草垛上殘留著霜痕,夯土牆縫隙裡鑽出的草芽泛著青灰,江風掠過倉廩間的窄巷時仍帶著刺骨的凜冽。
糧倉外圍的壕溝裡,伏兵們嗬出的白氣在鐵甲上凝成細密的水珠,他們像冬眠初醒的蛇般蜷縮在潮濕的草窠中,弩機絞弦的聲響被遠處長江的浪濤聲吞沒。
潤州刺史杜照鄰披著狐裘大氅,獨自立於糧倉最高的望樓之上。他指尖緩緩摩挲著腰間的銀魚袋,目光卻死死盯在官道儘頭,那裡還看不見任何的軍隊,但隱約可以聽見更遠處傳來的異響。
他的身後,倉廩的瓦簷上凝著冰棱,在暮色裡泛著冷光,遠遠望去,整片糧倉如同一隻蜷伏的巨獸。
第一名騎者的身影出現在杜照鄰的視線中時,糧倉外牆陰影裡已經傳來一陣鐵鏈絞動的悶響,十餘架床弩已經準備激發。
然而官道上出現了兩名騎者之後,後方便一直沒有出現更多的騎者。
杜照鄰微眯著眼睛看著那兩名騎者,他認出了其中一人,眉頭不自覺的皺起,“讓趙德言一個人來見我,我在糧倉西側的廢棄碾房等他。”
趙德言推開廢棄碾房的木門時,腐朽的木軸就像是一個垂死的老婦人被踩了手指一樣嘶啞的發出聲來。
瞧見內裡背對著大門站立的杜照鄰,趙德言捏了捏鼻子,道,“杜刺史在這地方見我,有什麼說頭?”
杜照鄰慢慢的轉過身來,他瘦削的麵頰如同被刀削過的青石,狹長的雙目在晨光之中呈現出渾濁的琥珀色,他不冷不熱的看著趙德言,當碾房頂漏下的光斑落在他臉上時,才顯出他而後的兩道細長的疤痕。
“趙長史可能有所不知,我最初做小吏,就是管一個糧倉的碾房,足足用了二十七年的時間,才成了潤州刺史。”杜照鄰平靜的說道,“每逢有重大事情要抉擇時,我最好周圍都有一個碾房,好讓我想想這二十七年我是怎麼走過來的。”
趙德言肅然起敬,“杜刺史碾房小吏起身,的確不容易。”
杜照鄰笑了笑,道,“趙長史現在想必忙得很,打開天窗說亮話吧。”
趙德言點了點頭,肅容道,”奉鹽鐵轉運使安大人鈞令,潤州倉廩即日起劃歸揚州都督府管轄。”
“且不說安使臣有沒有資格管我潤州的事情。”杜照鄰說了這半截話,停了好一會,然後才又道,“如今太子恐怕已經擊破江陵,他的大軍正需軍糧,我倒是不得不先想清楚,我這糧倉裡這麼多糧,是要用來對付太子呢,還是資敵呢?”
趙德言迎著杜照鄰冷厲的眼神,歎了口氣,道,“杜刺史你自己覺得呢?”
杜照鄰道,“按我所知,安使臣不聚集所有軍力囤兵邗溝,卻是退守瓜洲渡,他就算不是和太子一丘之貉,也是擁兵自重,打著自己的小算盤。如此大勢之下,若是隻想保全己身,畏畏縮縮,能有什麼出息?”
趙德言突然笑了笑,“杜刺史,那此時境地,若是太子和安使臣之間,一定要讓你選一個,你選哪個?”
杜照鄰淡然道,“那我選太子。”
趙德言道,“為何?”
杜照鄰哈哈一笑,“如果感覺跟著兩個都未必有好下場,那不若押寶一個膽氣更大的,萬一能成了,至少還是個開國之臣。”
趙德言不動聲色的看著他,過了片刻,認真問道,“那若是安使臣不像你所說的一樣甘心偏安一隅呢?”
杜照鄰看了趙德言一眼,道,“那他憑什麼?”
“憑杜刺史若是肯上我們這條船,那他在江都和瓜洲渡會擁兵三萬,他在幽州也會擁兵超過三萬。”趙德言看著杜照鄰,認真道,“憑他是聖上用以製衡那些門閥的人,憑他能夠得到顧道首的器重.”
杜照鄰微微眯起眼睛,“如果隻是吹牛逼,那我也能行。”
趙德言笑著從衣袖之中取出一封信,道,“你不相信我沒事,你老師周應的話,你應該聽得進去?”
杜照鄰聞言一愣,他打開信箋,看著內裡熟悉的字跡,手指慢慢的震顫起來。
……
落楓驛烽燧台守卒在黃昏時發現一匹脫力的戰馬衝了過來。
馬背上的騎者滿身是血,未接近烽燧台便已經栽倒在地。
這名守卒用最快的速度衝了下去,那名騎者剛剛從懷中掏出一份染血的軍報便昏死了過去。
隨著響箭聲的響起,落楓驛驛丞聶岩和一名剛剛趕到落楓驛不久的校尉策馬狂奔而來。
聶岩飛快的用手指蹭開火漆印,第一行字就看到,“太子叛軍破江陵…”
“怎麼可能!”
哪怕這是絕密急報,哪怕那名烽燧台的守卒還在場,但隻是看到這一行字的聶岩便已經忍不住咆哮出聲,
“江陵一萬五千守軍,城牆高厚,怎麼可能三天就被攻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