旋即,孔融也終於咬牙補充一個事情:“郎中張鈞之前曾上書言天下之亂,俱皆十常侍亂政,請誅十常侍,十常侍當時不言,如今等到潁川戰事一定,卻又誣張郎中與黃巾勾結,也直接下獄打死了。”
眾人一時愈發無言以對。
“還有侍中向栩。”荀爽忍不住看向公孫珣言道。“因為這兩件事情在南宮嘲諷閹宦,如今也被下獄了。”
公孫珣微微一怔,卻是徹底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
“敢問諸公,不知道這些事情到底是怎麼回事?”一片詭異的沉寂之中,閻忠忍不住出言詢問。“我回去該如何向我家將軍回複?如呂常侍,亦是宮中常侍,素來受天子信重,如何忽然死了?如張郎中一案,天子又是何等態度?還有那向侍中……”
“我來說吧!”王允板著臉緩緩言道。“呂常侍一事起因自不必多言……他本是北宮中難得正派的常侍,此番天子解除黨錮,他居功甚偉,卻也因此招來其餘閹宦的敵視。這一次,乃是其餘常侍集體進讒言,說呂常侍貪汙,複又說他與黨人相會密謀,最後居然說他常於密室讀《霍光傳》!”
眾人心中一凜……貪汙倒也罷了,如今這年頭從宮中常侍到底下所謂清流哪個不貪?但是和黨人密會的同時讀《霍光傳》就太陰險,也太要命了!
這個讀《霍光傳》可不是嘲諷人不學無術的,而是暗喻呂強想要學霍光行廢立之舉。
“莫非是因為這個罪名,外朝不便營救,所以呂常侍才被殺了嗎?”公孫珣蹙眉問道。
“非也。”王允雙手發顫。“天子受閹宦蒙蔽,讓中黃門引兵去傳召呂常侍下獄待審,呂常侍不願受辱,直接自殺了。”話到此處,王子師聲音都發顫了起來。“據說他死前拔劍對來逮捕他的人說,大丈夫儘忠報國,怎麼能落到去麵對獄吏的下場?唯一可惜的是,他死後怕是局勢真的要亂了!”
公孫珣難得震動……因為他不得不承認,呂強這個閹人居然很可能是個真正的大丈夫!
這個大丈夫,不僅是說他能慷慨一死,更重要的是此人最後那句‘吾死將亂’徹底改變了公孫珣對他的認識。
長久以來,公孫珣都把這個士人在北宮的奧援當成了一個‘精神士人’,一個內應,甚至是一個政治叛徒。但現在看來,此人很可能是因為對局勢洞若觀火,所以刻意妥協。
想想就知道了,作為唯一一名能夠溝通士人的北宮中重量級常侍,他的死,無疑會徹底斷絕雙方和談的可能性。而作為帝國最強大的兩個政治集團,一旦失去了相互妥協的彈性,會有什麼後果根本不必多言。
呂強死前的這聲悲鳴,如果處於真心,那說明他很可能真不是為了個人而為士人做事,乃是真正為了大局和國家著想。
“久聞呂常侍大名,卻可惜未曾謀麵。”公孫珣長歎一聲,正襟危坐,然後給自己滿上一杯酒,卻又傾倒在了地上。“且饗之。”
曹操幾人不敢怠慢,紛紛仿效。
“敢問子師兄。”公孫珣放下酒杯,嚴肅問道。“張郎中又是如何?我記得他出身中山,其弟正是我所舉孝廉,還曾去過他家中……”
“張郎中反而沒有什麼可說的。”王允肅容相對。“他當時上書直言誅殺十常侍,就已經觸怒了天子,天子在殿上當時便大怒,說他是‘狂子’,又質問左右十常侍難道沒有一個好人嗎?然後當場下獄。此番呂常侍既然自戕,十常侍自然不會放過他,直接讓自家子弟誣他勾結黃巾,於獄中處死。”
公孫珣歎了口氣……這便是呂強所說的‘吾死將亂’了!
“向公又如何呢?”公孫珣複又問道。“向公為趙國相多年,與我雖有齟齬,但多是為政相爭,卻並無私人恩怨。而且,他這人隻是為人輕狂一些,嘴上不饒人,如何也會落得如此下場?”
“向公建議,可讓人去臨黃河對河北誦《孝經》,凡千百遍,則張角必亡!”孔融不由嗤笑一聲,但旋即肅然。“這話嘲諷張讓趙忠極甚,亦論及天子,也就難怪天子和張、趙二賊如此憤憤了,便也安了他一個勾結黃巾事,下了獄。”
公孫珣懂孔融的意思……當今天子有很多名言,注定要傳世的那種,拋開剛剛處置張鈞的那句‘十常侍難道沒有一個好人嗎’這種話,還有一句更加出名,那就是‘張常侍是我父,趙常侍是我母’!
故此,對河北念《孝經》則張角覆滅,在孔融、天子、張讓、趙忠這種聰明人看來,恐怕是針對天子那句話絕佳的諷刺之語。
然而,作為跟向栩打過數次交道的人,公孫珣卻隱隱覺得向栩八成是真的犯傻了。但是,既然大家都覺的向栩是個大無畏的錚錚之人,自己又何必扯淡呢?
“向公曾為我上官。”一念至此,公孫珣當即言道。“不可不救,我當速速上疏天子,請以己功赦其罪!”
“文琪此舉大善。”
“如此最好。”
“正該如此。”
一片稱讚之中,之前凝重的氣氛也稍稍鬆快了不少。
而公孫珣聽完這件事卻是已經沒有了多少敷衍的心思,他再度自斟自飲,卻是乾脆問道:“事已至此,請子師兄與六龍先生、文舉兄坦誠相告,此來意欲何為?”
“欲以黃巾事除張讓!”孔融第一個昂聲作答。
曹操與閻忠當即變色。
倒是公孫珣依舊自斟自飲不斷,麵色不變:“何以除張讓?”
“朝中閹宦屢次以勾結黃巾事殺我同道,可天下人儘皆知,我輩士人乃是儒家正統,如何會與巫道相勾結?”王允厲聲應道。“倒是彼輩閹宦,實與黃巾勾結不斷!文琪,我問你,黃巾俘虜尚在否?”
“俱在。”公孫珣心下了然。“我這裡有兩萬餘,皇甫公和朱公處還在攻略不斷,待潁川事平,應該也會各有一萬餘!”
“既如此。”王允咬牙道。“我欲大索賊俘,並搜檢陽翟張氏宅,尋得張氏與賊人交通之信物,以呈天子!”
聽到搜檢張氏宅一語,曹操不由心中一突,但麵色不變。
而公孫珣依舊昂然自若,居然也絲毫不停:“願助子師兄一臂之力。”
這麼乾當然不是沒有風險,但是早有覺悟的公孫珣心裡清楚,這種事情不管風險多大,事到臨頭都根本不可能拒絕的。
王允當即大喜。
而曹孟德見狀,麵色不動,心中也是無奈一歎,準備當席表態。
然而就在這時,一人忽然避席下拜,搶在了他的前麵:“此事不必回身請教我家將軍,我家皇甫公來時早有交代,在下此時自可應承……而且方伯,在下還有一言。”
“叔德先生請言。”王允見狀愈發大喜。
“黃巾起事已數月,張氏宅怕是搜不出什麼東西的。”閻忠失笑道。“而公孫將軍這裡的兩萬戰俘,也已經經過多日移動整編,怕也是沒什麼東西了,倒是我家將軍那裡尚在攻城略地……應當先去那裡尋訪證據!”
王允不由沉吟,孔融則是躍躍欲試。
而公孫珣和曹操,還有荀爽,卻是今日第一次正眼打量起了座中這位涼州名士。其餘兩位怎麼想的不知道,但公孫珣卻很好奇,這閻叔德是在坑皇甫嵩呢?還是心存大義,真的想要協助王允剪除閹宦?要知道,原本皇甫嵩是可以輕鬆避開這波風潮的。
若是後者,這涼州名士居然也這麼幼稚嗎,以為能靠天子來扳倒張讓?!然而這可是賈詡的知交,公孫珣死活不信對方這麼水!
可若是前者……那就有意思了。
而且,豈不是正好少了一個麻煩?甚至,一舉多得!
——————分割線寧無一善者乎——————
“中常侍趙忠等遂共構強,雲:‘與黨人共議朝廷,數讀《霍光傳》。強兄弟所在並皆貪穢。’帝不悅,使中黃門持兵召強。強聞帝召,怒曰:‘吾死,亂起矣。丈夫欲儘忠國家,豈能對獄吏乎!’遂自殺。忠等複譖曰:‘強見召未知所問,而就處草自屏,有奸明審。’遂收捕宗親,沒入財產焉。”——《後漢書》.宦者列傳